夜色浓重,星光和残余的火光一并被山脊遮断。虽然多少还是有一些反光——如果不是习惯了夜视的眼睛,甚至会有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错觉。
崖底的地势并不好,层层断裂之下,岩石错列如锯齿,让人踩得极不踏实。
不过,这种限制只对普通人起效。
宋乔雨从脚踏实地的瞬间就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他的视线在两秒钟内就扫过了所有视野能够达到的地方,速度干脆利落,虽然看似只是在用双眼观察,实际上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都在那一刻投入了彻底的搜查之中,没有遗漏一星半点看似无用的细节。
——自西向东的疾风从谷口灌入,掀起碎石与枯枝低频的震响。稀疏的植被不算得天独厚的障碍物,因为多为贴地灌木与倒伏枯木,别说成年人,连个小孩都在这里遮不住自己的身形。这种情况往外延伸一百五十米才因为高大植被的出现有所改变。
从这里已经能够完全观察到山体两侧交错延伸的所在,只有北侧的崩塌形成天然斜坡,而南侧崖壁近垂直,岩缝只能藏的住丝丝缕缕的风。宋乔雨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现在并非刻意降低行走造成的声音,所有造成的动静都会带来绵长的回声。
他迈步继续往前走,同时注意力逐渐远离,进至峭壁更加松软的地面,心下才自有了判断。
——地表土层松动,脚印保留短暂。适合埋伏,不利追踪。
有限遮蔽、强风干扰、路径不明,这种交错的地带具复杂接敌与撤退双重可能。对抗反追踪的策略在这片土地上可能失去了作用,确认方向和加快步频才是唯一方法。
要确定正确的方向,他需要更多线索。这种时候不能太过轻易的打开手电筒,凭借肉眼夜视的能力前进是最稳妥的选择,而山崖这么长的距离,泥土和岩石的接缝处注定有一段没被草木遮掩的位置,实在很适合在对方匆忙逃跑的时候发现一些特别的线索。
狙击手的眼睛往往是战场上最可靠的侦查道具。
宋乔雨低身触地,指尖轻掠过泥土表层。温度偏高碎屑未干,说明有人经过的时间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可脚印太稳,完全不像逃跑者——像是刻意为他留下的诱饵。
目标……显然有着不俗的反侦察意识,在宋乔雨下来的动静不小很容易被看见的前提下当机立断,策略上完全没想正面对上山上而来的追兵。
但宋乔雨也没那么容易被挫败,竟然就这么冲着诱饵的方向往前走,仿若完全没有发现其中的蹊跷,顺势调整呼吸,抬眼望向北侧斜坡。
——那是最适合设置狙击阵地的角度,背风、视野开阔、掩体稀少。
有人设下这个诱饵的前提下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试图误导宋乔雨往错误的方向追踪,二是这个诱饵并非单纯的诱饵,而是圈套。
宋乔雨缓步后退,调整至侧身姿态,利用倒伏枯木的阴影遮挡身形,拉低重心,让动作恰合时宜被风声掩盖。随后,他忽然想起什么,关掉发射模块只保留接收端,调整到低频波段——进入被动监听的模块。
很快,耳机里传来一阵微弱的脉冲杂音。那不是风声,而是电磁干扰的特征波。宋乔雨立刻明白过来,有人在扫描通讯频道。
通过扫描通讯频道来确定他人的方位——这似乎有些过于专业了。
宋乔雨下颌绷紧,呼吸不自觉变浅,像被某个荒唐结论哽在了喉头。他过去在特种部队里的时候当然不是什么智商担当,除了一些随机应变的行动几乎全靠搭档作为外置大脑,甚至单看这方面,估计得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死完了才能轮到他来担任这个角色。
他迟钝是出了名的,这一点很久前就和“人形迫击炮”的名声一起在部队传说里并驾齐驱,最戏剧性的事迹是在红蓝对抗里被作为对方选择性泄露情报诱饵吸引的目标。出来一问他怎能如此沉着的略过诱饵不为所动,才发现这家伙冷着张脸的时候一句话没听懂——本该指挥他做事的司令官被设计切断了通讯讯号,但知道这货什么习性,也完全不担心。
但这一切都不意味着宋乔雨没有一点相关的常识,连摆在眼前的疑点都分辨不出。哪怕不懂技术,他的记忆力没有问题,所以一些举一反三的东西好赖还是能分辨出来。
突发事件开始以后,他从头到尾都在机械性跟踪着绑架者的痕迹,只把对方当做闻风丧胆的逃亡者。现在来看,或许要换一种预估的方向。
这个人志气不小——竟然想先下手为强,要反过来解决他。
“……”
起码在回归文明社会以后,宋乔雨很少在执行任务遇到过这种任务目标。戚泰初好歹算一个,其他要么是低级到见条子就溜号的小喽啰,要么是白晨那样虽然不算低级,但完全清楚宋乔雨是什么品种的超级赛亚人,因此在对抗的选择上不作他想。
宋乔雨也没有因为这点事多犹豫,只是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谨慎地往前走。至少按照他现在从各方那里获取到的情报,这个根据梁支队长的说法自称为“Z”的神秘犯罪者已经把一把用过的手枪扔在了悬崖上被人收缴,身上照理说不该有第二个热武器。
就在这时,隐隐约约的闷响从远处传来。乍一听或许会以为是又一场爆炸,但听觉敏锐的人会发现源头实际上在远处。宋乔雨下意识扭过头——岩体崩裂的声音从北侧斜坡传来。或许是因为之前的爆炸,虽然不在近处,很多地方的地质结构都受到了影响。
视线可及的最远处,碎石翻滚着砸下溅起大片灰土,细碎的砂砾被风卷得如刀割。
在确定乱流就算滚出二十米不会影响到这里之后,宋乔雨便开始加紧脚步钻进树林,同时极快地确认更多隐蔽在其中的其他声响,但下一秒,在他分辨出不知道是野生动物还是真人声音的方位上,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远处踉跄地倒了出来。
那人摔在距他不过十几米的地方,姿势狼狈,胸口的外套被血浸透。
宋乔雨下意识伸手向下抬枪,但对方没有任何攻击动作,只是本能地抬起一只手,张嘴作出求救的姿势。
望眼看去,那是一张相当寻常的脸——
瘦削、狼狈、肤色偏黄,头发被尘土糊住,看不出年纪。
衣着是最普通的灰布外套,裤脚磨损严重,鞋底也开了口。从身形上来看不像受过任何训练的人,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电子设备,而且浑身都是泥土和草屑,呼吸混乱,嘴角有血眼神惊慌,像刚刚被卷入什么无辜的灾祸里。
“消防队……是消防的同志吗?我在家里睡着了,醒来就……”
这个人完全不符合梁安给出的的体型和服饰描述,荒郊野外又没更衣室和衣帽间,总不至于和电视剧一样,嫌犯不仅能缩骨,还随便在路边就能捡到一套和自己身形外表浑然天成的村里人用的换洗衣物。
“别动。”宋乔雨没有立刻放下戒备,但也出于身份所带的职责缓声道。
对方立刻停住动作,双手慢慢举起。
风又吹来一阵,灰雾被撕开一些,能看见远处的山路。宋乔雨用眼角余光扫视过去,那条路的脚印混乱无章,看起来像有人匆忙经过。根据现场情况判断有人刚从那里逃离——如果Z要逃,他不会带着这么个累赘。
八成是附近村民,被误伤波及……这片区域虽然偏僻,但山脚确实散落着几处小村落,之前的调查里也提及过。绑架者翻山逃跑,也许恰好撞上了这里的农户,想把对方劫持作为人质,却又不慎把人捅成了“不方便携带”的模样。
宋乔雨蹲下几步,保持距离的前提下观察对方的伤口。血线从肋下延展到腰际,深度不算浅,却不是致命伤。
短刀刺入、角度向下——确实很像被劫持后甩开的防卫伤。
“有人袭击你?”宋乔雨确认。
那人艰难地点了点头,呼吸短促,“跑……跑过去了,穿黑衣……”
语调急促、音量小,带着方言口音,末尾有一点颤音,显示伤势带来的的虚弱。
逻辑上没问题。风向从西往东,那人所在的位置正是逃跑路线的偏下方。如果Z在撤离途中弃了人质、顺势制造混乱——解释得通。
但是到了现在,宋乔雨仍然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他的直觉还在敲着警钟,在呼吸间后退半步,保持枪口下压角度,快速地环顾周围。
没有第二个热源,没有脚步声。
但是伤势不等人,宋乔雨还是空出了一只手,让自己能单膝跪地的前提下伸手查看脉搏。而就在指尖接触到皮肤的一瞬,对方的手忽然用力反扣住了他的手腕。
动作极快,快得不像一个重伤疼痛的人。同时,宋乔雨注意到这个人另一只手从胸口的血迹下抽出一把短刀,刃口反光,已然被血糊得几乎看不出形状。
宋乔雨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太慢了!
对他来说,只要有动作,对付这种程度的反应简直是信手拈来。
就在那零点一秒之间,他反手压腕,膝盖前移,几乎在半秒内让那人手臂脱力。短刀擦着他的小臂掠过,连一道浅痕都没有留下。
那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低眉顺眼的角度也看不到太多的线索,被宋乔雨整体控制在原地以后,他反而露出一种极诡异的平静表情。不是恐惧,也不是痛苦,更像是某种决意已成的死寂。
但是宋乔雨偏偏一眼就明白对方要做什么——无法解决掉他,这个人就要自尽。
果然,那人猛地转腕,把刀朝自己颈下横抹。
宋乔雨的反应几乎是条件反射。他一手如同控制家禽一般抄住对方后颈,另一手扣住刀柄,用力一扭。金属刃在两股力量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终被他整把夺下。
这回,两滴血珠从他指节上滚落——但不属于他。
僵持只有几秒。那人呼吸极快,没有喊痛。比起刚才如同普通乡野农夫的惶恐,他完全变了副表情,死死盯着宋乔雨,目光冷得让人发毛。
宋乔雨心底忽然泛起一种极不真实的寒意。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眼神——不是被恐惧逼疯的亡命徒,而是主动选择死亡的执行者。像是经过训练的死士,但不是在死亡都已经司空见惯的战场。
他一边进行让人毫无反抗力量的压制,一边低声道:“谁让你这么干的?”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嘴角缓缓扯出一个细微的笑,血从牙缝里渗出来,那笑反而更诡异。宋乔雨用力掐住他的腕脉,避免再次抽搐,却能感觉到那人心率在急速下坠。
伤势是真实的!
只要自己转移注意力,这个人有很多种方法自裁。
“操……”
宋乔雨低声骂了一句,但动作上没有犹豫,迅速抬起手,以闪电雷霆般的速度向对方的后颈劈去。
意识消失前的那几秒,对方的眼神依旧平静,像早把死亡视作一种义务,因此任何事都不会让他感到吃惊。
风重新卷过山口。灰尘散去,空气里细微的血腥味被彻底放大。
虽然呼吸依然平稳,但宋乔雨瞳孔深处的冷意像正被什么东西一点点磨开。尝试习惯现代社会带来的一些真实感被往日的不真实感所取代,此刻的他仿佛又回到了战场。
只是让他回到这种状态的不是危险,而是敌人身上近似的漠然的气质。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短刀和倒下的人。让这个人彻底失去意识以后,他终于能够放心一点的拿出绷带,起码给这位意图自杀的“死士”包扎上伤口。
这并非仁慈,而是因为对方有用,活着起码还有审讯的可能。
潦草的包扎是他这种人的基本功,基本是顺手的事,宋乔雨因此有时间顺带观察其他的细节。
短刀不是什么工具式样的牌子货,而是把定制的单刃匕首——刀柄刻着编号。宋乔雨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惊悚,好像寒潮侵入骨髓,顺着脊背一路蔓延上去。
他想起一句话。
“编号就是规制。这代表着训练、纪律与洗脑的结果。”
在通讯频道里保持沉默了很久,得空的宋乔雨终于伸手切了回去,在耳机里道:“报告,发现一名伤者。身份待查,应当是Z的同伙,在我追击的路上装作无辜村民。”
梁安的声音几乎立刻传来:“Z已经脱离视线了?”
“嗯。”宋乔雨看向远处很新的一道摩托车车辙,“我怀疑我现在制约着的这个人是接应的人员,而且带有交通工具。手段非常特殊,剩下的或许只能靠外界的封锁。”
他再怎么说也没办法和机动车赛跑。
“现在的情况?”
“……有点不对,我一时半会说不清。”
——对方能把死亡当作战术的一部分,算是一种不对劲吗?
宋乔雨垂眸关闭了通讯,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总算在口头上轻声道:“志气不小。”
声音被风吹散,落入山谷,无人听见。
远处。
“你知道吗?被江卓杀死的人有个共同点,让人不寒而栗。”风刮过额角,Z坐在摩托车后座,掀开自己的口罩,冷笑了一声,“这也是我和老板希望得到那串代码的最大的原因。”
刚牺牲了一个生死不明的同伙来让自己逃出生天,这个人却似乎没有一丝波澜,好像本该如此。而现在正坐在Z身前,看衣着和被牺牲者有着同样地位的人却似乎也没有任何意见,完全不像是另一个随时可能被送上刑场的备用目标,只是像一个机器那样负责驾驶。
“——到生命最后,他们是自愿去死的。但那些是素未谋面的人,自我意志充沛,有的甚至是‘英雄’,却能被一步步引导到那种地步,都认为死亡才是正好的选择。”
如果有人在这附近,或许能看到Z的眼神无比的专注,望向远处甚至像在发光。
“所有人都有致命的弱点,造成的后果难以想象……这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