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滋水县的旱灾虽然解除,但是一场瘟疫却悄然而至。
疫情最先在县城边缘的贫民窟爆发。起初只是零星的呕吐、腹泻,高烧呓语。疲于应付灾后重建的县衙未曾在意,只当是风寒或水土不服。
然而,不过旬日,那恐怖的病症便如燎原野火,裹挟着死亡的阴风,迅速蔓延开来。城里的药铺被挤破了门槛,呻吟取代了灾后恢复的一点生气。
乡野间更惨,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如同腐朽的堤坝,在瘟疫的洪流面前一触即溃。
村村寨寨挂起了白幡,抬棺掘墓的人比下田劳作的人还多。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泥土的腥气,而是浓重的绝望和尸体腐坏的甜腻恶臭。
“又倒了三个!东街的老王家,一家五口……全躺下了!”
“城南的粥棚刚开,排队领粥的人就晕了好几个,吐了一地啊!”
“听说老李庄那边……绝户了……”
“天爷啊,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啊!”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以更快的速度侵蚀着人心。县衙里,刚戴上灾后重建功臣桂冠不久的郝县长此刻脸色比霜打的茄子还难看,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
案头堆满了染病和死亡人数的急报,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平日里梳理整齐的头发也凌乱不堪。
“隔离!把所有染病的都给我圈起来!郎中呢?城里城外的郎中都征召了吗?”郝县长声音格外嘶哑。
“圈起来了……可地方不够,照看的人手也不够,送饭的都不敢靠前……郎中们…郎中们有的自己也染上了……”秘书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捧着的又是一份最新报丧单。
郝县长颓然坐倒在太师椅里,正颓丧间,忽然想起了什么。
“白鹿原!白鹿原那边可有上报多少人感染瘟疫?”
秘书被他问得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迟疑地答道:“好…好像…没听到白鹿原那边有急报上来。就……就跟平常一样,报些治安、春耕的事情。会不会是……有人故意隐瞒灾情?”
“隐瞒灾情?”郝县长重重一拍桌子,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放屁!这么大的疫情是能瞒得住的吗?!”
秘书吓得一哆嗦,大气不敢出。
“电话!快!给关中大学,找白先生!不,找白校长!立刻!马上!”
关中大学校长办公室内,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打破了学术殿堂的宁静。秦浩拿起听筒,郝县长那因激动和恐惧而变调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
“子瀚!是我啊,郝伟成!”郝县长语无伦次地将疫情爆发、失控的惨状飞快描述了一遍,言辞恳切,甚至带着一丝乞求:“……十万火急!我知道您在白鹿原…去年那么大的灾,白鹿原都安生无事!您…您一定有办法!看在…看在上次……看在滋水数十万百姓的份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郝县长提到的“上次”,秦浩心知肚明——鹿兆鹏那次刑场瞒天过海的计划,若非郝县长这位地头蛇冒着巨大风险配合执行、提供场地人手处理“尸体”和转运,绝不可能成功。这份人情,得还。
“郝县长,别慌。疫情虽凶,并非无解。我现下无法亲至,但可以把白鹿原去年至今一直沿用的一套瘟疫预防和处置办法告诉你,不过能否挺过去,就看你们的执行力和造化了。”
郝县长大喜过望:“您说!您说!我记!我一个字不漏地记!”
“第一条,也是根本:水!”“所有饮水,必须烧开沸腾至少一刻钟方可饮用!无论井水、河水、雨水,哪怕看起来再干净!这点关乎生死,必须强制执行!在县城、各大安置点、各村入口设置开水供应处,专人值守,确保人人喝到烧开的水。源头管控水源地,派人看守,禁止直接取用。”
“第二条,隔绝秽物:立刻在县城和所有村庄划定区域,远离水源和人居,挖深坑,作为定点公共厕所。粪便必须集中掩埋。所有污秽之物,严禁随意倾倒!家家户户必须自备马桶,倒入指定地点。派人巡查,违者重罚!这一步断了污染源。”
“第三条,清理源头:尸体!郝县长,这是大凶之物!立即组织可靠人手,必须集中统一焚烧!立刻执行!不得土葬,不得停灵!违令者,无论是谁,强行处理!疫病在腐尸中流毒最广,不容犹豫!焚烧处选在远离居住区和下风口,深挖坑,烧透后掩埋。处理尸体者须用石灰水洗手、更衣消毒。”
“第四条,消杀毒源:县城、各疫情村寨所有地面、水沟、垃圾堆、疫病人家内外墙壁地面,每日早晚两次,大量泼洒石灰水!石灰必须买足,这是保命的东西!病人呕吐物、排泄物处更需厚厚一层生石灰覆盖。”
“第五条,隔离阻断:将现有病人集中安置到城外空旷地带,搭建独立简易棚户,专人看守。没症状的也要减少走动。各村之间、村内邻里若非必要,暂时减少往来。县里停止一切集会。”
“第六条,补液固本:但凡上吐下泻的患者,身体水分盐分流失极快,比疫病本身死得更快!给他们喝淡盐水!大量喝!水里撒一点点盐,有咸味即可,不停地喝!这能吊住命!有条件再弄些糖,加糖盐水更好!这是能救下一大批人的法子!”
电话那头传来郝县长粗重的喘息和刷刷的笔尖划纸声,显然记得飞快。
“白校长,您…您就是滋水的再生父母!我郝伟成替全县百姓给您磕头了!”他真恨不得对着电话磕头。
“郝县长,言重了。尽快执行吧,时间就是人命。记住,执行要彻底、要快、要严!民心恐慌时,强硬些反而能稳定局面,关键是要让他们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放下电话,郝县长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扫颓唐。
“快!通知所有科局头头,立刻到大堂集合!”
滋水县的抗疫战争,在郝县长前所未有的强硬手腕下,以一种近乎军事化的高效展开了。
衙役、乡勇、征调的民夫,甚至部分尚能行动的灾民,都被发动起来。一车车生石灰被紧急购入,堆放在各交通要道。县城街巷和重灾村落的空气中,开始弥漫开浓烈而干燥刺鼻的石灰味。
开水供应点在主要街道和城门迅速设立。深挖的公共厕所在城外划定区域匆匆成型。更令人心悸的是,城外专门划出的焚尸场上,日夜火光不熄,浓烟滚滚,虽然凄凉残酷,却也像一道坚定的防火墙,试图阻隔死神的继续肆虐。
衙役们戴着口罩,挨家挨户巡查,严厉督促盐水饮用和定点排便。县里专门组织了盐巴供应点。
起初,强制措施引发了巨大的恐慌和抵制。尤其是焚烧亲人的尸体,冲击着传统孝道的底线,有些人家哭天抢地,甚至试图抢尸。
但郝县长这次铁了心,派出了尚能控制的少数警备队士兵维护秩序。在血淋淋的“立刻执行,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的标语和几声震耳欲聋的枪鸣震慑下,混乱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随着措施逐步落实,尤其是那些上吐下泻、本已绝望等死的病人,在喝了几天盐水后,竟然真有不少人病情没有急剧恶化,甚至慢慢能睁开眼睛喝点稀粥了!这生还的实例,比任何说教都有力。恐惧渐渐被一点点求生的希望取代。
就在外界瘟疫肆虐、人心惶惶的这段时间,白鹿原却仿佛被神只格外眷顾,自成一片安宁祥和的世外桃源。
得益于去年那场惊天动地的“以工代赈”修路工程,白鹿原的村民在秦浩的带领下,不仅吃饱了饭,更集中劳力,挖掘修建了纵横交错的灌溉水渠。
这些由关中大学学生参与测量、设计的水利工程,将流经原上的溪流河沟巧妙引导、蓄积。
去年旱灾时的无水之痛尚历历在目,白嘉轩便深知这水渠是命根子,入冬前便以族长的权威和组织力,动员全村劳力维护疏通。
此刻,充沛的春雨滋养了干渴的土地,经由那些宽阔坚实的水渠,如同血脉般,将生命之水均匀地输送至每一块田地。
“老哥,你这麦子长得可真不赖啊!比我那两亩强!”一个老者扶着锄头,对邻居赞道。
“托老天爷福,更托咱族长和子瀚的福气咧!看看这水,啧啧,顺着沟就流过来了,去年想都不敢想的事!”
邻居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那是!白老哥家是祖坟冒了青烟,出了子瀚那么个能人!不光能修路赈灾,还能引水灌田!这水渠就是咱原上的命脉!”
旁边的汉子大声附和。
这样的话,这些天来白嘉轩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无论他走到村中巷口、田间地头,还是村头老槐树下,总能听到村民带着敬意和感激的议论。
白嘉轩背着手,腰板挺得笔直,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式褂子,头上扣着瓜皮小帽,下巴微微扬起。
他面上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沉静威严的样子,微微颔首,偶尔搭一两句“嗯”、“都好”、“靠天吃饭”之类的场面话。
但仔细看,他那双深邃的眼底,却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时光荏苒,在白鹿原一派祥和、努力恢复生机的日子里,滋水县那边如同炼狱般的瘟疫战场,也在郝县长依仗秦浩“六条”的强力推行下,经过数月的殊死搏斗,终于迎来了曙光。
死亡名单的增长速度已变得极为缓慢,新增病例几近于无。焚尸场的浓烟熄了,石灰水的刺鼻气味也淡了,街上行人虽少,但愁苦绝望的氛围总算褪去,渐渐有了一点劫后余生的生气。
而就在白鹿书院那间简朴清幽的书房里,一位“沉睡”已久的故人,也终于养好了他半年前在鬼门关捡回的半条命。
身体渐好,那颗注定要奔波于烽火乱世的心,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一个春深似海的傍晚,鹿兆鹏收拾起极其简单的行囊,缓步来到朱先生的书房。
“先生。”
朱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那双能洞察世事的眼睛里,并无讶异,只有深沉的关怀。
“伤好了?”
“好了,让先生挂心了。”鹿兆鹏直起身,目光恳切而坚定:“先生,学生……该走了。”
“去吧。”朱先生的声音很轻:“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这世道,需要你这样的人去搏、去闯。老夫不问你去向何处,亦不问你要做何事。唯有一言,望你谨记于心:——”
“前路险恶,步步杀机。命,只有一条。做事,要三思而行,谋定而后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鹿兆鹏闻言,心头猛地一热,鼻尖泛起酸楚。这半年的休养,是疗伤,更是受教。朱先生没有说教救国大义,没有责备他离经叛道,只叮嘱他珍惜性命,懂得韬晦。这份关怀,比任何壮烈的鼓励都更让他动容。
他后退一步,拂开长袍下摆,挺直腰背,重重跪下,额头狠狠叩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先生教诲,字字如金,铭刻五内,永世不忘!此外,请先生,替学生给子瀚带句话……两次救命之恩,深似沧海。今生恐难报答,只能……来生结草衔环以报!”
再无更多言语。鹿兆鹏最后看了一眼这清雅的庭院,这如父如师的先生,眼神复杂,深深抱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斋的门。
时光倥偬,白鹿原的麦浪在农人的辛勤照料下由青转黄,金色的海洋在1931年秋日的暖阳下翻滚涌动,处处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与对丰收的期盼。这年的秋收,对于经历过惨烈旱灾和瘟疫的滋水县百姓来说,意义非凡,那是实实在在的活路和希望。
然而,这宁静注定短暂如琉璃。
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秋日清晨,如同血色标枪般的巨大标题,像一颗炸雷在中华大地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