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贤的许诺让鹿子霖大为心动,他做梦都想当白鹿村的族长,正要答应,鹿泰恒却冲他使了个眼色。
“泰恒达,这里也没外人,你要有啥顾虑就直说好了。”田福贤敏锐捕捉到二人的小动作。
鹿泰恒也不好跟对方撕破脸,只好说道:“没啥顾虑,我们家都好说,主要现在族长不还是白家在当嘛……”
鹿子霖一听就不乐意了:“白家这个族长咋来的?各家选的嘛,压根就不算个官,那县里封的才叫官嘛。”
这话算是说到田福贤心坎上了,跟鹿子霖碰了一个:“子霖兄弟这话对我胃口,现在是谁当家?革命政府,不是满清那会儿了。”
这下鹿子霖跟田福贤算是聊对路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几杯酒下肚,就差当场磕头结拜了。
好不容易田福贤喝得摇摇晃晃的走了,鹿泰恒这才把已经醉醺醺的儿子喊起来。
鹿子霖捧着酒碗的手直发颤,油灯映得他两颊酡红,连声调都高了三分:“达!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白秉德那老东西占着族长位子二十多年,也该轮到咱们鹿家...“
“糊涂!“鹿泰恒的旱烟杆重重磕在炕桌上,震得酸菜盆里的汤水晃出涟漪,“你当白秉德的族长是平白当上的?白家三代人给村里修桥铺路,那是他田福贤一句话就能抹平的吗?“
鹿子霖梗着脖子争辩:“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人田福贤都说了,现在是革命党当家,那县长一纸委任状比什么都名正言顺。“
“愚蠢!”鹿泰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烟油子呛得他老泪纵横:“你...你忘了鹿三浑身是血的模样?“老爷子颤抖的手指几乎戳到儿子鼻尖,“再说这是从全族老少嘴里抠粮食,这差事接了就是给全族当仇人!“
可鹿子霖眼里只晃着田福贤那身挺括气派的中山装,压根就没把老爹的话放在心上,不一会儿酒劲上头,直接倒在酒桌上就睡死过去。
“唉,怎么摊上这么个蠢货!”鹿泰恒拿儿子没办法,同时心里更加坚定了要把孙子送去新式学堂念书的念头,儿子不成器,孙子可得好好培养了。
翌日清晨,铜锣声刺破薄雾。鹿子霖踩着露水挨家挨户敲门,崭新的青布长衫下摆沾满泥点子:“县里催缴税粮!老少爷们都积极着点,革命尚未成功,大家伙紧紧裤腰带也就过去了……“
他特意在白家祠堂前多敲了三下,惊起檐下正在筑巢的雨燕。
结果,一路上所有村民见了他,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到就远远躲了过去,有的甚至直接躲到庄稼地里绕道,也没人应他一声。
“反了天了!“
鹿子霖喊得口干舌燥,站在空荡荡的戏台上气得直跺脚。
铜锣声在白鹿原上空回荡了整整三天。鹿子霖穿着那身已经沾满泥浆的青布长衫,嗓子都喊哑了,可粮仓里的粮食却不见增多。田福贤派人来催了两次,话里话外都是威胁。
“税粮收不上来,族长你还想不想当了?“田福贤甩下一句话扭头就走,留下鹿子霖站在村口发愣。
鹿子霖一咬牙,为了当上族长,他带着人挨家挨户的敲门催粮。
“白兴儿,你们家今年这税该交了……”
结果,话还没说完,白兴儿就把门给关上了,差点把鹿子霖鼻子都给撞破。
“躲,我看你们能躲到什么时候,哪天县里派当兵的来抢你们就老实了!”
鹿子霖气急败坏的喊。
……
白鹿村打谷场。
一群村民聚拢在一起,个个愁眉不展。
白兴儿媳妇哭丧着脸:“这日子没法过了,本来税就重,现在直接翻倍,就算是丰收年咱地里产的那点粮食也不够交的啊。”
“可不是嘛,这帮天杀的是不让咱们活了啊!”石头骂骂咧咧。
白兴儿一拍大腿:“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按我说咱们就该交农起事,闹他狗日的。”
一位年长的老者蹲在石碾上,烟袋锅子敲得铛铛响:“说得轻巧,交农起事那得十里八乡凑在一起,官府才害怕,要不然就咱们这点人,官府全给锁进大牢,打一顿都是轻的,弄不好就是家破人亡。”
“可是,族长不牵头,就咱们这些庄稼汉,谁听咱们的?”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句:“咱们去求族长,他是族长,总不能看着咱们死吧?”
“对,去白家!”
就这样,几十号村民浩浩荡荡地朝白家走去。
白家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白鹿村的村民。
白嘉轩原本正在修理农具,被这一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
“嘉轩啊,“老张头扑通一声跪下了,“你得救救大伙啊!“
这一跪像打开了闸门,村民们接二连三地跪倒一片。
白嘉轩手忙脚乱地去扶,结果却没有一个人肯站起来。
“嘉轩达,俺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去年有两块地糟了虫,本来就没收上来多少粮食!现在官府还要交双份粮……“
“交了粮全家都得饿死!“
“嘉轩,您得给我们做主啊!“
白嘉轩暗暗攥紧了拳头,本来他肚子就窝着火呢,现在看着乡亲们绝望的眼神,那股热血直往头上涌。
“乡亲们别急!“他一咬牙:“这事我白嘉轩管定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白秉德被秦浩搀扶着走出来,脸色蜡黄,整个人像是又老了十岁。
白秉德冲乡亲们拱了拱手:“乡亲们,承蒙大家伙抬爱,我白秉德当了二十多年族长,现在这把老骨头实在是不顶用了,这族长的位子往后还是让年轻人担当吧,明天我就开祠堂,你们再选一个领头的出来……”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整个人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达,你咋了,昨儿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今天……”白嘉轩大惊失色,赶忙上前查看。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秦浩立刻高声喊道:“爷的病又加重了!我去请冷先生!说完就往外跑。”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渐渐的,就都离开了白家。
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等村民都走出院门,秦浩却从后门悄悄绕了回来。
“冷先生呢?“白嘉轩一看他身后空无一人,不由一愣。
秦浩没回答,而是快步走到白秉德身后,令白嘉轩惊讶的是,老爹的咳嗽声戛然而止,腰板也挺直了几分。
“达,你这是?“白嘉轩瞪大了眼睛。
白秉德叹了口气,在秦浩的搀扶下坐了下来:“嘉轩啊,你今年也快四十了吧?怎么还这么冲动?”
秦浩给白秉德倒了杯茶,接过话头:“达,你没看出来吗?这些人自己不敢出头,就想着让咱们来当这个替死鬼呢。“
“浩儿,你怎么能这么想,大家伙那是信任咱呢。”
“信任?达,你要真当了这个出头鸟,到时候得好处的是他们,坐牢杀头的可就是你了,弄不好咱们全家都得跟着连坐。”
白秉德抿了口茶,缓缓道:“浩娃子说得在理。这事成了,功劳是大家的;要是败了,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你这傻小子。“
白嘉轩不服:“可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秦浩语气有所缓和:“达,爷也没说不帮,咱们可以出钱,可以出粮,甚至可以事后疏通关系救人,但绝对不能直接跟官府硬扛,他们不是总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嘛,那就索性拿出命来搏一搏,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咱们又不是庙里的菩萨,没那么大法力普度众生,这世道能护住自己,护住家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白秉德看向孙子的眼神里,满是赞赏。
白嘉轩闻言也只能一声轻叹:“那你说该怎么办?”
夜色如墨,白鹿村的祠堂内却亮着两排昏黄的油灯。白嘉轩站在供桌前,望着陆续进来的几户村民——白兴儿、石头等人,个个面色蜡黄,眼中带着绝望与愤恨。
“嘉轩,你叫俺们来,是有啥法子?”白兴儿媳妇抹着眼泪,声音颤抖,“再这样下去,我们全家都得饿死……”
白嘉轩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压低声音道:“乡亲们,今晚叫你们来,是想问问——你们是真想闹,还是只想熬过去?”
石头猛地一拍桌子,咬牙道:“熬?咋熬?粮都交了,我们吃啥?啃树皮?喝观音土?嘉轩,你是见过世面的,十万清兵都不怕,你给我们拿个主意吧!”
白嘉轩沉默片刻,从供桌下取出几封用鸡毛封口的信,低声道:“白家现在被田福贤盯得太紧,明面上不能出头。但如果你们真想闹,可以拿这封鸡毛信去联络原上其他几个村……”
白兴儿哆嗦了一下:“这……这要是闹大了,官府会不会……”
“风险肯定是有的,这个你们得自己考虑清楚,当然,你们要是不敢闹,就当我没说过,要是交完税,你们真穷得没饭吃,就到白家来帮工,别的不敢说,至少饿不死。”
石头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一把抓过鸡毛信:“我饥一顿饱一顿倒是没什么,可不能让娃跟着挨饿,嘉轩你放心,出了事我自己担着!”
白兴儿也咬牙点头:“对!闹他娘的!”
……
三天后的清晨,铜锣声刺破薄雾。鹿子霖穿着那身青布长衫,挨家挨户催粮,可这回村民见了他,却没人躲了,反倒是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盯着他。
“狗日的,咋了嘛,一个个的闹啥妖嘞。”鹿子霖被盯得浑身发毛。
村民们却压根没人回答他。
鹿子霖踩着露水往田福贤家跑时,裤腿沾满了泥浆。
他总觉得今早村民的眼神像刀子,剐得他脊背发凉。
田福贤正对着镜子整理中山装的领口,铜纽扣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福贤……“鹿子霖喘着粗气撞开门:“白鹿村要出大事!“
田福贤的眉毛拧成疙瘩,不耐烦的道:“大清早的,发什么癔症?“
“田总乡约,你就信我的吧,白家肯定是在背着咱们搞鬼。”
田福贤见鹿子霖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不由慎重起来,毕竟是关系到他的乌纱帽。
“跟我来!”
田福贤带着鹿子霖来到保障所:“都带上家伙跟我来!”
十来个汉子,背上步枪就跟上了田福贤的步伐。
这一幕直接把鹿子霖给看呆了,羡慕得直流口水:“狗日的,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一天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白鹿村。
田福贤勒住缰绳:“娘的,是有点不对劲。”
这下轮到鹿子霖疑惑了:“咋嘞?”
“你没感觉咱们一路上过来,地里都是些老头跟娃在干活吗?”
鹿子霖完全没印象,这一路上他尽羡慕田福贤的排场了。
田福贤一看鹿子霖这蠢样,顿时暗骂,要不是实在没人用了,他才懒得搭理这货呢。
“走,去白家看看!”
到了白家,却发现白嘉轩不在家,田福贤跟鹿子霖都是心里咯噔一下。
然而,秦浩这时候却从里屋走了出来。
“我达去地里了,你们要是找他有急事,我这就带你们去。”
田福贤连忙道:“急事,十万火急。”
秦浩一声不吭,带着二人来到地里,结果白嘉轩还正在犁地。
田福贤刚准备松口气,结果就听远处传来:咚咚咚!三声惊雷。
“这天气咋还有雷声?”鹿子霖仰头望向天空。
田福贤却像是被人点了尾巴,一下从地上蹦起来。
“蠢货,那是交农起事的信号!”
与此同时,随着三声铳子响,白鹿原上各个村的村民从各个岔道涌出,很快就汇聚成一股洪流,直直朝着县城扑过去。
鹿三举着钉耙冲在最前头,穿着草鞋把黄土路踏得咚咚响。他身后跟着黑压压的人群,镰刀和锄头在阳光下泛着寒光。
县长趴在城墙上,望着底下犹如蚂蚁一般涌来的农民,腿肚子转筋。
“减税!“石头把磨刀石砸向城楼,“不然烧了你这鸟衙门!“
鹿三的钉耙“咣“地砸在城门上,震落簌簌的灰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