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案几上搁着一只半旧的漆奁,里面是赵姬早年为他缝制的玄色护腕,针脚粗放,却在腕口绣了只歪扭的玄鸟——那是他幼时唯一肯佩戴的物件。
内室传来宫人压抑的低语,随即便是一声极轻的咳嗽,像细针扎在他心上。
胡万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鹿胶羹,羹汤盛在错银凤纹小碗里,稍稍驱散了殿内的寒意。
她在榻前三步远敛衽行礼,声音比宫灯的光晕更柔:“陛下?”
嬴政抬手,宫人接过她呈上的羹汤。她起身,刚抬头,就听到嬴政淡淡问了一句永安公主之事。
这话的内容和嬴政片缕眸光吓坏了胡万,半天才说出来一句,“……陛,陛下,其中内情,妾不知。”
她思量着,纵然嬴荷华在多年前就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政治手段与谋算天赋,她似乎预见了胡亥的出生。
嬴荷华不假思索地恐吓她,话语残忍,不惮用叛国的昌平君来作话头。但嬴荷华要的东西却很简单——只要自己安分守己,她和胡亥远不远离咸阳都无所谓。
庶子与长兄之间存在竞争吗?
胡万回过头,望了一眼榻上的郑璃。她兀自笑笑,在心里自言:荷华,只有小时候那活泼模样像你。
自姚贾之言无不被宫中人看做一个试水先声。
现在的永安,心思太重,野心太盛。
在外人看来,政治争斗,不在朝臣,不在公子,而在皇后亲子之间。
一个开天辟地的帝王,有怎么样的继承人,没有人说得明白。
在这种迷雾之下,非议蔓延,皇后在此时生疾。
不多时,胡万听到通传,徐福已在大殿等候皇帝。
胡万正想上前进到内殿,即便隔着纱帘,她也想真的去看看她。
“良人。”
胡万转过头,那女子宫婢打扮,不再说话,行动很快,迅速将一只药瓶放在案。
琉璃宝色精巧别致的瓶样,通透得让人觉得瓶子如是上天神造——徐福和墨柒将之叫做:“玻璃瓶。”
胡万惊讶发现这就是从宫中失窃了的,嬴荷华请旨要去为她母妃求的东西!
“这是,这其中可是扁鹊的药!”
宫女没吭声。
胡万追了几步,但宫裾繁复,她根本走不快,“此药被寻回……你,你可是永安公主的人?”
田婖不言,只想快点离开。哪知道胡万真是个单纯至极的宫妇,她的视线复又看向那药瓶喜出外望。“你送来如此贵重之物,届时皇后苏醒,陛下必重赏。”
膝处一软,胡万扑倒,当即紧张起来,警惕道,“你是谁?”
田婖垂下美丽的眼睛,“受人之托罢了。夫人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她本该恨极了秦。她的身上同样背负着亡国之痛,可她又深受秦之恩惠……郑璃的恩惠……
当年母亲被扔在韩国再无音讯。郑王室的遗女郑璃选中了当年的母亲为侍女,带着她到了赵国。
后来在赵国,她遇到了一个救命恩人。
恩人因不愿暴露她们受到严刑拷打,而将自己摘了出去。
李贤绝非言传中那般厉色如刀,在田婖看来,真正刻薄冷血的人是嬴荷华才对。
不论是谁,张良亦或李贤,乃至于田儋、赵嘉。她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凡他们脱离她的掌控,她便毫不留情。
既然嬴荷华极擅权术,利益为上。
那么干脆,她把这个答案抛出去,抛给一个游走在局面之外,毫不参与权斗的女人……
胡万只听那女子语速加快。
“太医不是说过了吗?皇后时日无多。药已经在你手里了,请良人自行考虑。不过,此药在瓶中药效只有不到半个时辰。还望良人速速决断。”
黑砖沁凉,殿中帘纱随着微风浮动。
冬日一寸寸来了,胡万心急如焚,她忍不住啜泣,“……姐姐,从前我总求着问你怎么办。可现在怎么办?……若是毒药,该怎么办?可若是真的……万一是真的……”
她攥紧了手心,看了又看榻上的人。
过去在昌平君府中的时日,无数次浮现。在宫中的时日,她最怕见到嬴政,也最怕见不到她。
她想了又想,浓密长睫覆住泫然的眼睛,她将那颗药先服了一半。
寒风瑟瑟,室外尤是。
天色有些暗,看热闹的人都由着宵禁边缘,走得没剩两个了。不乏有好心人劝她,“我说你这姑娘,天大的恩仇明天再说。”
又过了半个时辰,人全不见了。
门房小侍再次跑出来,摇摇头,因为她不接伞,就将伞放在她跟前,说,“您请回吧。”
许栀脑子被冻得嗡嗡作响,呼吸越重,面纱几乎吸附在脸颊,清晰可见底下隐约的苍白。
她想她最恨下雪天。
在夜色快要坠下来之前,那小厮第五次出来劝她离开,小厮心平气和,似也有和张良那样的好脾气。
他哀叹着,“小姐何苦如此。先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不论小姐如何做,先生说不会见就是不会见。不若……小姐明日再来。”
许栀抬头,握住了那把匕首。
“万分紧急之事不待来日。”
门房又疾步跑了回去,然后,再回来,态度前所未有强硬起来。
“先生说此处不迎狡诈阴险之辈。就算小姐于此地跽坐至于天明,先生也不会出来。”
……
是啊,她在竹林多么耀武扬威的恐吓他,现在又这么卑躬屈膝跑来求他,是挺人格分裂。
如果不是卢衡说他雇了高手为护卫,又借着贵族迁徙的说法安顿于此,她就让人直接冲进去抓人了。
她心惊于自己顺其自然地冒出来的强盗思维,又忽然又一下想通。
失忆了也还敢对秦国公主直言不满,骨子里,他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张良。
既然他仇恨她已是必然,那么她不介意用手段引得他现身。
她不能绑架小孩,不能在咸阳城外生事端。
那么……早年没有用上的示弱,于今日被她翻了出来。
张良不会让一个人生生死在他面前,即便她是秦国公主。
天更冷了,小雪簌簌落在她发上,“我求问之心真诚无二,绝无半点虚假。”
她干涸的唇生了裂口,嗓音从喉腔冒出来,缓慢,轻柔,决绝。
“若先生不信……我自会证明给你。”
——“我只和先生一人说过,我证明给先生看。”
一样的话,天差地别。
当年,她说这句话相似的话时,印在他颊上的是她的吻。
而今日,落下的会是刀刃吗?
脖颈嫩薄的皮肤,被锋利的刀子划开那一瞬间,血从皮肤渗出来,雪风刮进伤口,让痛更明显。
门房大叫起来,跑得太急而扑滑在地。
她痛是应该的,但她没有用力,也绝没有划到动脉,可她身体怎么会这么冷?
她想到了很多荒唐的过去。
她乐见他的理智步步瓦解,那时候,她以为她可以改变一切。
而今,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可她不能哭。
匕首坠地,身体倾斜,摇晃着倒下。
无赦之罪横亘那里、秦汉之间,她望见宿命的痕迹。
她听到脚步声,然后感到周围的嘈杂,接着她的喉颈被人捂住。
“荷华,你疯了?!”
荷华。
张良怎么会这样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