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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雁谷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但赵空回到宛城青石铺就的街道时,神色已恢复如常。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青衣依旧,步履从容,仿佛刚刚在城外三里处击杀一位流虚境高手、震慑全场,不过是顺手拂去了衣襟上的一点尘埃。

他没有直接回都尉府,也未去郡守官邸,而是七拐八绕,从太守府后侧一扇极不起眼的角门悄然而入。门内是一条狭窄的夹道,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旧木与尘土混合的气息。尽处是一间没有任何标识的石室,门扉厚重,推开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室内没有窗户,只靠墙壁凹槽里的几盏长明油灯照明。光线昏黄,将室内两个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石壁上,摇曳不定。孙宇已等在那里,他没有坐在主位,而是随意地靠在一张摆放着南阳沙盘的木台边缘,手中把玩着一枚漆黑的棋子。他今日穿着月白色的常服,外罩一件鸦青色的半臂,腰间丝绦松松系着,看上去闲适得像是刚刚午睡醒来。

“解决了?”孙宇头也未抬,目光似乎落在沙盘上代表落雁谷的那处微小凹陷。

“嗯。”

赵空应了一声,走到墙角的一个铜盆前,就着里面清水洗了洗手。水波晃动,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

“王境搏命一击。”他将手上的水珠随意甩了甩,走到孙宇对面,也靠在沙盘边,“崔钧看见了全过程,但还算稳得住。我留了话。”

孙宇神色不动。

“让他想想,为什么刺客来得这么巧。”赵空嘴角勾起那抹惯常的、略带讥诮的弧度,“这位崔议郎不笨,应该能品出点味道。”

孙宇终于抬起眼,将手中棋子轻轻按在沙盘上,恰好落在代表宛城的位置。

“品出来又如何?他是崔烈的儿子,更是袁隗推出来探路的石子。石子看到了路上的坑,回去告诉执棋人,执棋人下一步会怎么走?”

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王境……可惜了。他若肯安心在伏牛山了此残生,本可善终。”

“心魔已深,道基早毁。即便今日不死,他也活不过这个冬天。”赵空淡淡道,“他那一身‘苍天怒焰’真气,逆练到了极致,生机早已被仇恨燃尽。我那一指,不过是给了他一个痛快,也断了他最后那点引爆真气、拖更多人陪葬的可能。”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孙宇知道,要如此干净利落地化解一位流虚境高手的搏命自毁,且不波及近在咫尺的使者车驾,需要何等精妙的掌控力与碾压性的实力。自己这个兄弟的修为,自北上归来后,越发深不可测了。

“你的真气……”孙宇目光落在赵空依旧光洁如玉、未染尘埃的手指上,“张角那一甲子的‘太平真元’,你融合了几成?”

“三四成总是有的。”赵空随意活动了一下手指,指尖似有极其微弱的清光一闪而逝,“纯正浑厚,确是玄门正道。与我的紫虚心法、太上清净论颇有互补印证之妙。不过,终究是他人之道,全盘接纳反而不美。取其神髓,化入己身罢了。”

他话锋一转,“比起这个,大哥,崔钧进城后,你准备让他看什么?又不想让他看什么?”

孙宇从袖中取出一卷简略的清单,递给赵空。“该看的,都让他看。郡府库藏、户籍田册、兵员名籍、方城山府学的账簿、乃至麓山屯田的产出记录。账目可以做得不尽完善,甚至可以留些无伤大雅的小纰漏,显得我们焦头烂额、勉力维持。”

赵空快速扫过清单,挑眉:“连屯田的产出都列给他?那里可有不少‘张震’的人。”

“正因如此,才要列。”孙宇语气平稳,“让他看到,南阳在战后是如何收拢流民、安定地方、恢复生产的。那些田亩产出,养活了原本可能成为流寇的数千人,也充实了郡府几乎见底的仓廪。这是政绩,是‘抚’的功劳。至于这些人原来是谁,只要他们现在安分守己,纳粮服役,便是南阳治下之民。朝廷要的,是地方靖安,税赋有继。只要不公然打出旗号,些许模糊之处,在实实在在的粮食和安定面前,并非不可转圜。”

“那不该看的呢?”

“方城山深处的老营,新编入郡兵序列的那七千人的实际操练,还有……我们与荆州、与扬州某些人的书信往来。”孙宇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些,不是他一个六百石议郎该知道,或者说,不是袁家希望他‘恰好’查到的。”

赵空了然。这是阳谋。展示你想展示的,隐藏你必须隐藏的。既显得坦荡,又暗藏机锋。最关键的是,要让崔钧自己“判断”出南阳的“真相”——一个历经劫难、在能干但手段或许略显强硬的太守治理下,正在艰难恢复、存在一些问题但大体向好的边郡。这个判断,将直接影响他回雒阳后的奏报,也会影响袁家后续的策略。

“蔡家那边?”赵空想起昨夜坞堡的宴席。

“蔡讽是只老狐狸。”孙宇笑了笑,“他不会多说,也不会少做,便是最好的应对。”

兄弟二人不再言语。石室内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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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崔钧的车驾在黄忠及南阳郡兵仪仗的护送下,缓缓驶入宛城南门。

相较于沿途所见的残破景象,宛城城墙显然经过了精心修缮,虽仍有大战留下的深刻痕迹,但墙体坚固,雉堞整齐,戍卒执戟而立,衣甲鲜明,眼神警惕。城门处车马行人有序出入,虽有查验,却无苛扰。城内的景象更是让崔钧暗自心惊。街道虽然不算十分宽阔,但地面平整,两侧排水沟渠畅通,并无污秽淤积。市肆已然恢复,虽不及雒阳东市西市的繁华喧腾,但贩夫走卒吆喝,布帛粟米陶器等货物倒也齐全,往来百姓虽面有菜色者不少,但衣着大体完整,神情中惶恐渐去,多了几分忙于生计的常态。

这绝非一个刚刚经历浩劫、民生凋敝到极处的边郡治所应有的样子。孙宇的治政之能,可见一斑。

车队径直驶向城东的驿馆。这驿馆也是新近修葺过的,屋舍俨然,庭院洁净。早有郡府属吏在此等候,态度恭谨,安排周到,却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除了必要的礼节和事务交接,并不多言。崔钧带来的南军缇骑与太常寺护卫被妥善安置,黄忠则留下十名南阳郡兵在外围警戒,言明此为太守之令,为确保天使安全万无一失。

进入驿馆为他准备的上房,崔钧屏退随从,独自坐在窗前的席垫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近两日的神经,直到此刻才敢稍稍放松。他倒了一盏清水,慢慢啜饮,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头翻涌的思绪。

落雁谷的惊魂一刻,赵空那神鬼莫测的身手,王境临死前复杂难言的眼神,还有赵空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旋转。

“要杀你的,是黄巾余孽;救你的,是南阳郡府。至于这余孽为何偏偏选在你入南阳时动手,又为何能准确掌握你的行踪……”

为何?崔钧不是没有猜测。他的行程虽非绝密,但也只有朝廷相关衙署及沿途重要节点知晓。太平道余孽早已星散,如何在南阳境内精准设伏?除非……有人将他的行踪泄露出去。谁最希望他死在南阳?或者说,谁最希望“朝廷使者死于黄巾余孽之手,南阳太守护卫不力”这件事发生?

袁家?他们举荐自己出使,若自己死了,固然可以攻讦孙宇,但似乎代价太大,且难以完全控制事态。孙宇?他若想杀自己,何须假手于一个明显失控的王境?赵空那最后一刻才出现的救援,太过巧合,反而显得刻意。是示威?是施恩?还是真的只是巧合?

还有赵空那身修为……崔钧虽不精武艺,但出身博陵崔氏,见识不凡。他清晰地记得那青色太极图虚影浮现时,自己灵魂深处泛起的颤栗与宁静交织的奇异感觉,那是近乎“道”的显现。也记得王境那毁天灭地的昏黄光球,在赵空那轻描淡写的一步、一指面前,如何冰消瓦解。那种举重若轻、近乎碾压的实力差距,让他对南阳,对孙宇兄弟的评估,不得不再次拔高。

这绝非仅仅是一郡守、一部尉那么简单。他们手中掌握的力量,恐怕远超朝廷诸公的预料。

正思忖间,门外属吏禀报:“议郎,南阳郡丞曹寅曹公来访,言奉孙府君之命,前来商议核查事宜,并呈上相关文书账册目录。”

崔钧收敛心神,整理了一下衣冠:“请曹郡丞前厅相见。”

前厅中,曹寅已等候在此。他依旧是那副谦和谨慎的模样,深青色官袍一丝不苟,见到崔钧,立刻趋前见礼,态度恭谨而不卑微。

“下官曹寅,奉府君之命,特来拜见崔议郎。府君言,议郎远来辛苦,又受惊扰,本当亲来致歉慰问,然虑及朝廷规制,为使臣清静,暂不便亲至驿馆。特命下官前来,一则是为今日落雁谷之事致歉,护卫不周,令天使受惊,实乃郡府之过;二则是将郡中一应文书账册目录呈上,议郎欲核查何项,何时核查,但凭吩咐,郡府上下,必定全力配合,绝无丝毫延误隐瞒。”说着,他双手奉上一卷写得密密麻麻的简册。

崔钧接过,展开略一浏览,心中又是一动。目录分门别类,极其详尽:户曹之户口、田亩、赋税;仓曹之钱粮出入、库藏清单;兵曹之郡兵员额、装备、屯驻;甚至还有工曹的城防修缮记录、方城山府学的支用账目、战后流民安置与“以工代赈”的明细……林林总总,几乎将南阳郡过去一年的大小政务囊括无遗。账目时间清晰,条目罗列,看起来坦荡无比。

“孙府君……真是有心了。”崔钧合上简册,看着曹寅,“如此详尽,核查起来怕是要耗费不少时日。”

曹寅躬身道:“府君有言,朝廷使者按察,乃是为朝廷掌地方实情,为生民计。南阳百废待兴,庶务繁杂,或有疏漏不妥之处,正需天使明察指正。无论耗时多久,郡府必当悉心配合。府君还交代,若议郎需要调阅原始凭证,或需询问相关吏员、乃至走访民间,郡府皆可安排引导,只求能还朝廷一个明白,也给南阳一个公允。”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配合态度,又将“公允”二字轻轻点了出来。

崔钧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曹郡丞,依你之见,南阳当下,最紧迫之事为何?孙府君最为忧心者,又为何事?”

曹寅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略一沉吟,恳切答道:“回议郎,最紧迫者,莫过于‘安定’与‘生机’二字。去岁战祸,南阳元气大伤,百姓流离,土地荒芜。今岁虽粗安,然根基未稳。府君最忧者,一忧天时不顺,再遇灾荒,则赈济无着,民复生乱;二忧地方豪右与归附流民未能尽数融合,偶生摩擦;三忧……”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忧朝廷不解南阳实情,或求治太急,或听信非言,致使政令反复,令稍有起色之局面,再生动荡。此非仅为孙府君之忧,亦是我等南阳属吏,乃至万千盼安定之百姓所共忧也。”

这话说得颇为直白,甚至有些冒险,将地方对朝廷可能“不察实情”的担忧都表露了出来。但配合曹寅那诚恳忧虑的神情,反而显得真实。

崔钧深深看了曹寅一眼,点了点头:“本官知晓了。核查之事,明日开始。便从户曹与仓曹的账目开始吧。”

“下官遵命。明日辰时,下官便陪同议郎前往太守府邸。”

曹寅行礼告退。

望着曹寅离去的背影,崔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那卷沉重的简册目录。南阳这块棋盘,执棋者似乎已经布好了阵势,就看他这颗过河的卒子,要如何行进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宛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在这深秋的夜晚,勾勒出城池模糊而坚实的轮廓。

夜色渐浓,掩盖了无数的心思与算计,却也让某些轮廓,在暗处愈发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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