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请坐在这里吧。”
见到司徒明进来,石承很友好地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木椅。
在司徒家的三个子女当中,李霄对司徒明的观感最差,在他看来,这厮平日里对朝廷钦差和宗门大员的态度着实是狂放无礼。遗世塔血案发生后,每次柳应晨审讯他时,都会被司徒明当面嘲讽孟田济乃是死于神明天谴之下,连带着把青云宗也狠狠贬低一番。
和司徒蝶一样,在看到石承的时候,司徒明整个人也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外国使团客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李仙师,你们岭南州衙这是没人了,找了个外国人来当捕头?”司徒明一边讥笑着,一边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石承的对面,“我记得你,你是临月城使团的客人对吧,好像叫石……石什么来着……”
李霄脸上的筋肉一抽一抽的,一股子想要发作,又不想失了体面的表情。
“石承。”石承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
“哦,对。”司徒明擦擦鼻子,“说吧,找我来要审问些什么呢,石捕头?我记得我已经把我前段时日都去了哪,做了什么事对你们重复了好几遍吧。”
“您的证词我都看过了,既然柳总捕都没有发现什么矛盾,在下也不打算多费一遍力气。”石承随手翻了翻面前的纸本,“我比较好奇的点是,您在塔内呆的时间比预定的流程要长一些,据三公子你之前所说,是因为心烦意乱不慎让烛火烧坏了祭服,这才多费了些手脚,是这样吗?”
“不错。你们也在我的房间里找到那件祭服了吧。”司徒明极为坦然地回答道,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之色。
“嗯,确实如此。”李霄对石承点点头,“正如三公子所说,祭服上有一片被火燎烧过的痕迹。扣带都给烧开了。当晚值守在塔外的卫士也说,他们看到三公子走出来时,衣服有些狼狈。”
“啊哈,是这样的。我经常喜欢在吃饭的时候想重要的事情。吃饱后发现只有我面前的那盘菜吃光了,其他的我居然动都没动。人在心绪纷乱的时候总会有些出人意料之举。”石承一边附和着,一边把手中的本子翻得更快了,他这副故弄玄虚的模样似乎让司徒明有些反感,眼角微不可见地向外扯了扯。
然而,石承下一句话,就让他猝不及防,宛如大快朵颐时被噎住了一样。
“是因为尾祭的事情吗?”石承忽然抬起了头,直视司徒明的双眼。
“你……你怎么?!”司徒明险些站了起来,他着实没有想到,石承一个外人居然还知晓这种隐秘的事情。
“尾祭?”李霄一头雾水,不由得把询问的目光投向石承。
“这或许算是属于‘闲人’的幸运吧。”石承笑道,“当大家辛苦搜山的时候,在圣地里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石某偶然得知了这件事情。”
接下来,石承把自己所知的关于尾祭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对李霄讲述了一遍,震惊之余的李霄心中不由得暗自惭愧,他没想到在遗世塔圣地呆了两个多月的他居然还没有石承这么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知道的多。
与此相对的,司徒明的脸色整个阴沉了下来。
“你们司徒家居然还在做这种事情?怎么我们对此居然毫不知情?”李霄忍不住对司徒明质问道。
“遗世塔圣地本来就是我们家族专司看守,尾祭也是正常的祭祀流程,何需对你们这些外人多言?”司徒明驳斥道。
“你!——”李霄气的胸膛一鼓一鼓的,宛如夏日池塘里一胀一胀的蛤蟆。
石承站到二人中间,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心平气和一些。
“司徒公子,你们家族和贵国朝廷以及青云宗的账,你们自己将来慢慢算去,石某对这些不感兴趣。石某唯一想知道的是,你们的尾祭,为何要用火木灰和阳春水这两种驱邪灵物作为祭祀供品呢?”石承笑眯眯地追问着,他的表情很和蔼,却莫名给人一种悚然的凉意,“这合乎魏礼吗?”
司徒明满脸煞白,看向石承的表情像是要吃人一样。而李霄的眼珠子都快要鼓得爆出来了,他毕竟是青云宗礼事院的首座,“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李霄被气得已经结巴了起来。
“李道友,请您先稍微忍耐一下,把您心中那些优美的词句留到后面释放。”石承轻轻拍了拍李霄的肩膀,“司徒公子,我对其他事情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们司徒家所谓的尾祭,居然要用火木灰和阳春水作祭品?”
司徒明咬着牙憋了一会儿,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这个跟案子有关系吗?”
“可能会有,也可能不会有。古人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注1】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我更关心您现在的回答,说不定将来的某个时刻,你会发现,您今日为我提供了一条相当重要的线索呢。”石承一脸轻松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遗世塔一带终年云雾缭绕,瘴气颇多。我们为祭典准备些祛除阴湿之气的灵药,很正常吧。”司徒明冷哼了一声。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这些药物……按理来说,应该放在你们司徒家的库房里面吧。”石承意味深长地看了司徒明一眼,“不知道司徒公子近期有没有取用过这些药物呢?”
“自然是取用过的,祭典前需要用这些东西祛除祭服上的阴湿之气。”
石承静静地看着司徒明,旁人一时间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原来如此,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尾祭的流程和目的,究竟是什么?”
司徒明脸一沉,“这涉及我们司徒家的秘密,恕难相告。”
“我看你这么吞吞吐吐的,不会是心里有鬼吧!”李霄怒声道。
“李仙师若怀疑小子是凶手,大可以将在下拘捕回衙。”司徒明不屑地昂起头,“只不过,若你们岭南州衙连证据都没有便给小子定罪,我们司徒家的讼师也不是吃白饭的!”
“你!——圣尊啊,看看这帮混球吧……”李霄被气得甚至有些失去风度了,但他也确实无可奈何,若是自己知道凶手的身份和行凶的手法,哪里用得着还在这里和司徒家的人费力去磨嘴皮子。
“好了三公子。”石承反倒是不着急了,“您不想说,在下也没法强行撬你的嘴,请回吧。”
司徒明也没有多留,当即拂袖离去,李霄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缓说道:“让石道友见笑了。”
“在下能够理解。”石承镇静地说道,“李道友,石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道友请讲,只要是李某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会为道友办妥。”
经历了这两轮审讯后,李霄心中对石承大大地信服了,他莫名地有些佩服太子爷的眼光,也莫名有着面前的这个契塔丹师能够带着大家找到案件真相的信心。
“请您即刻派人去询问一下司徒家库房的管事以及祭典物料的负责者,询问他们过去几次遗世塔祭典中火木灰和阳春水的使用情况,要尽可能地详细到哪个环节需要用到,每次的用量是多少。”
“好。州衙留在这边的人不多了,我去吩咐那几个跟我一起来的弟子们查探一下。”说完,李霄便取出随身携带的传音石,利落地将这个任务吩咐下去。
“嗯。”石承很是满意于李霄的效率,“接下来,请把司徒家的长女司徒燕夫人请来吧。”
没有等待太久,小楼外便隐约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
李霄忽然对石承说道:“石道友,司徒家的长女在南方的圣教信众当中颇有些名声与地位,和她打交道的时候您得留意一些分寸。”
石承心中明白李霄的好意,便点点头,道了谢。
一位衣着朴素,但气度雍容的女子缓步走入,与弟弟妹妹一样,司徒燕见到石承的第一眼时也愣了一下,似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请坐,夫人。”石承很有礼貌地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相比起之前审问司徒蝶和司徒明的时候,他把身上所有的散漫全部收敛了起来。
司徒燕轻轻点头,一言不发地坐在了石承对面,眼中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夫人,我们之前或许没怎么打过照面,但依您消息之灵通,应该对在下有所耳闻,我是临月城使团的客人,也是药师商会的丹师,我叫——”
“石承。”司徒燕点点头,“妾身自然听说过仙师的名号。”
“呃,是的。”石承打了个哈哈,笑了笑,“用你们寒月人的说话方式,夫人能记得在下的名字,是在下的荣幸。”
“石公子有话可以直说,不知这次传唤妾身前来,是要询问哪些事情?”司徒燕不为所动,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夫人是直爽人,石某就有话直说了。”石承站起身来,以契塔人的方式表示对对方的尊重,“据夫人此前的证词所述,您是命案当夜最后一位入塔人?”
“不错。”
“您在入塔的时候,并未发现异常,此前的两位神官送进来的食盒和香烛都有序地摆放在地,是吗?”
“是的,塔里非常安静,实在很难想象那一晚会发生如此惨烈的事情。”
“您在祭祀流程中,是否留意过一层前厅那台用来上下楼的升降梯呢?”
“石公子的意思是?”
石承摸了摸下巴,“哦,在下记得那个升降梯的门口上方有一个黄色的宝石,似乎可以发出亮光,您有留意过吗?”
司徒燕疑惑地摇摇头,“妾身似乎……嗯……不记得那一晚看到过什么宝石的亮光。”
“哦?”石承眼中一亮,“您能确定?”
“妾身也记不清了,但印象里似乎没有感知到什么亮光。公子应该知道,遗世塔里环境偏暗,如果哪个宝石亮过的话,妾身应该会有印象的。”
石承来回踱步,片刻后,满意地点点头,问出下一个问题。
“嗯,很好。我们接着说您的事情吧。看您之前的证词,似乎认为孟副掌院是死于神罚之下。”
“不错。有些话李掌院或许不爱听,但妾身还是要说,孟田济这等人坠亡于无法坠亡之高塔中,本就是神明还存在于世间的证据。”司徒燕毫不客气地回答道。
李霄那白皙的脸庞此时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了,但一时间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像一只加了塞的开水壶一样坐在原处哼哼几声。
“看得出来,您是一位非常虔诚的教士。”石承笑着恭维了一句,但紧跟着,他一转说道,“但那就奇怪了,不知道您对司徒家在秘密的尾祭中使用火木灰和阳春水这两种驱邪之物是怎么看待的呢?嗯,在圣地中用这些东西当供品,按照青云教礼制,可不是虔诚的信徒所为吧。”
司徒燕一瞬间脸色煞白,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随即又坚定地说道:“遗世塔身处阴瘴之地,祭祀时需要些除湿驱邪之物也属正常。”
“和您弟弟的回答倒是一样。”石承笑道,“那么,最关键的问题,您能否透露尾祭的流程和目的呢?”
司徒燕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她冷冷地抬起头,“果然石公子不像表面上的那般简单,连这等隐秘之事你都打听到了。”
“夫人过誉了。那么,你的回答是……”
本来以为自己会再度碰壁的石承居然等到了司徒燕的回复。
“并没有什么奇特的,说出来也无妨。尾祭是我们司徒家在每年公开的遗世塔祭典后私下里加的一道仪式,流程比较冗长,每次尾祭,家父会分别带着我们三姐弟拿着供品依次上到遗世塔的最高层,完成祷告后便告结束。”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等规矩,以及为何我们家族不将尾祭外传,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我们后人照做便是,没有为什么。”
李霄死死地盯着司徒燕的双眼,似乎想要从她的眼神里捕捉说谎的痕迹。
“这样啊夫人。”石承低着头,若有所思,“既然之前都说到火木灰和阳春水了,石某便多问一句,你们一次尾祭,都需要用掉多少这种驱邪之药呢?”
“这些东西寻常都是弟弟妹妹采购,我平日里不怎么过问,不过祭典前需要用阳春水喝火木灰洗涤并熏烤神官祭司们所穿的祭服,祭典后的尾祭,我们三姐弟一人要取走一份药物作为供品,身为家主的父亲则需要取走三份。这些东西林林总总算下来得装满七到八个筐子吧。”
石承想起自己此前在司徒家库房查到的线索,那个货架子上差不多放过十一个形制相似的药筐。
“好吧夫人,感谢您今日拨冗前来,石某的问题问完了,您可以回去了。”
司徒燕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深深地看了石承一眼便起身离开,屋子里面又剩下了石承和李霄两个人。
“李道友,我想与司徒家的家主见上一面,不知可否安排一下?”石承问道。
“嗐,别提了。”一说到这里,李霄便来气,“石公子你可能有所不知,司徒家现任家主司徒兴,以朝廷污蔑司徒家清誉为由,拒绝接受官府的传唤。”
“按照我们大魏的律例,再加上司徒兴这个人地位着实不凡——在隐居圣地前,他当过很长时间的御史,还在南方多个州担任过知州——在衙门没有掌握司徒兴具有作案嫌疑的确切证据前,我们确实没有办法强迫他接受问讯,除非朝廷下一道强制令,但要走完这道流程少说半个月过去了。”
石承点点头,他向李霄抱了抱拳,“如此,也没有办法了。但无论如何,石某今日收获颇丰,多谢李道友了。在下托付道友办的事情,希望今天晚上就能得到一个结果。您也知道,时间确实不多了。除此之外,案发当夜值守遗世塔的卫士们现在还在接受审讯吧?如果您有新的进展,请务必第一时间告知在下,这是石某所住驿馆的地址,拜托了。”
“没问题,石道友。”
石承点点头,正准备走出小屋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对李霄问道:“李道友,石某心中有一个疑惑,事关案件中重要的一环,请你务必诚实地回答我。”
见石承如此严肃,李霄也有些神色凝重,“道友想问的是?”
“孟副掌院在祭典前一日入塔祷告,真的只是单纯地履行祭典的流程而已吗?”
注1:出自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