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漓缓缓苏醒,发现自己正身处千阙阁的密室之中,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太过冗长的梦,眼中还残留着梦里的遗憾,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打湿鬓角,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双手下意识地抱着自己的肩膀,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仿佛魇住了一般,四肢僵直,浑身紧绷,嘴里时不时发出轻声呓语,仿佛还在梦中。
这些日子她苦苦寻找仇人,来为亲人的死找到宣泄的出口,可到头来害死母亲的竟是她自己。
若非要保她这胎,夜叶心不用将万灵珠吸入体内,也就不会受妖气侵蚀之苦了。
“不是这样的,”夜漓犹记得衡武两眼通红,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拼命摇头:“不是你的错!”
“是我!”他说:“是我为了对抗天兵,任凭叶心公主为魔气所控,最终才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是我,是我!是我害了她!”
一时间,悔恨、懊恼、不舍一齐袭来,衡武拼命敲打自己。
“她原是不会死的,但她病得太重,见过她发狂的越来越多,魔界流言四起,说公主是神魔两族结合所生,为天地不容,身上流淌着受诅咒的血,早晚是要遭天谴的,还说就算她入魔时修为暴涨,能击退天兵,总有一天这股力量也会毁了魔界...”衡武满脸苍白疲惫:“她不想再滥杀无辜了,她害怕有一天她完全失去意识,甚至会伤害你...”
他终于说出了当年的真相:“叶心公主佯败退入华音谷,本意是想做局诱敌深入,然后一网打尽,可惜她再次敌我不分大开杀戒...最后,最后她...”
“她是自我了断的。”当夜漓得知实情,反而显得异常平静。
母亲给她留了这么多提示,她早该猜到。
或许她也是想夜漓早点看破真相,不要陷入仇恨的轮回吧,只是夜漓不能接受现实,非要制造出一个假想敌。
只要她恨着鹤青,将他当成杀母的仇人,她的心就不容易动摇。
夜漓蜷缩在密室中,她有些迷茫,过去的她被仇恨填满了,她恨天道不公,恨命运弄人,她带着恨意活着,如今这种强烈的情感忽然被抽空,反叫她失了方向,仿佛一切的意义,包括她的存在,都消失了。
这种虚无感比任何毒药和伤痛都要致命,让她一下失去了生的意志。
唯有想到鹤青,夜漓僵死的心才再一次抽痛起来,只叹这世上有太多的遗憾,误会已经让他们分开得太久了。
离开天界前夜漓不顾洛梓弈反对,执意去找鹤青,其实是想试探鹤青是否愿放下一切,与她远走高飞,却意外听到了鹤青曝露心声,便以为他假意悔恨,实则是承认自己助纣为虐,逼死她母亲,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刻,刑廉却已带着叛军踏破宫门,直逼长明殿,她差一点生死魂灭,也失去了过往的记忆,直到现在才想起一切。
此刻她只想马上回到鹤青身边,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放手了。
只是一个疑问忽然出现在脑海:鹤青为何会流落凡间?
莫非是渡劫?可他已经是上神了。
来不及细想,趁着麻木的四肢终于勉强能动起来,她一鼓作气,冲出千阙阁,一路飞掠疾行,穿梭鬼蜮,她魂归本体,原还有些不适应,飞奔一会儿,反倒觉得松快了些,不知是不是引魂珠内的元神之力增强了她的力量,一路顺手还杀了几个拦路小鬼。
往生崖上,面朝滚滚流淌着的熔岩,夜漓缓缓抬起手,不多时,一把焠着火的弯刀从岩浆中升起,通体透红,灼热散去,才显出刀身原本的模样,犹如一弯黑色弦月。
“夜漓。”洛梓弈的声音冷不防在她身后响起:“你要去哪里?”
夜漓心一沉,缓缓转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錾月在手,她无所畏惧,平静地直视洛梓弈,眼神中带着些许轻蔑之色,仿佛在说:你骗我骗得好苦,这笔账日后再同他清算。
洛梓弈凤眼微睁,一脸不可置信,显然他也发现夜漓已魂归肉身了。
他急不可耐地伸手想抓住她,生怕慢一刻夜漓就跑了,却没想到还没触碰到就被夜漓的护体结界挡了回来。
洛梓弈猛然意识到,眼前的夜漓不再是那个跟了自己六百年的鬼使。
魔尊夜漓回来了。
夜稠如墨,国师府偏殿,一清秀小仆睡眼惺忪地起夜,忽闻院落后有人声,心里一紧,顿时就醒了,西虞国恰逢多事之秋,国之将亡,妖孽倍出,皇宫巨变,国师至今尚未寻回,他日日魂不守舍,除了木讷洒扫及照料病患,生活便如行尸走肉一般。
小仆悄悄绕后,月光映照下,两个狭长的影子投在地面和墙上。
那身影看上去有些眼熟,小仆双眸顿时亮了,但没过多久那热烈且期待的眼神就变得惊恐起来...
夜漓知道自己与洛梓弈终有一战,因为他说:“今天就算把你的手脚都打断,也不会让你离开冥界!”
可以想见,魔尊对鬼王,鬼刃战魔刀,场面多么激烈,一直从往生崖,打到忘川,打到奈何桥上,战斗持续了两天两夜。
奈何桥,连接生死的奈何桥,再往前就是鬼门关了,马上她就可以重返阳间,见到鹤青了,念及此,尽管夜漓已略显力竭,却仍紧咬不放,錾月刀身一斗忽而闪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直取洛梓弈咽喉。
洛梓弈也没好到哪儿去,但身法依旧迅捷,侧身避开,以岑缨格挡,每一次刀刃相交,夜漓都能感受到对方强大的力量顺着剑身传来,震得她手臂发麻。
夜漓越发感觉到洛梓弈要强留自己在他身边的决心,即便留下的是一具尸体也在所不惜,否则即便是仇人,也不至于到这种步步相逼的地步。
这时,忘川上忽然起了一阵风,袖摆鼓动,随风猎猎,席卷着凌冽的战意,当日夜漓在往生崖上被一众魔精逼入险境之时,也不曾像今日这般视死如归。
毕竟现下她要面对的,是近乎癫狂的洛梓弈。
“鬼王殿下,孟婆有事要报。”
孟婆的声音忽然响起,只见她拄着拐杖,手中拿着一只汤碗,步履蹒跚,老态龙钟,出现在奈何桥看不到尽头的另一边,身子在风中摇曳,身形却逐渐变大,似乎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快速靠近。
洛梓弈双眼通红,浑身戾气,哪里还听得进去什么,猛然回望,眼神凌厉如发狂的凶兽。
孟婆到底是冥界的老人了,在洛梓弈强大的威压下依旧面不改色,只管朗声道:“鬼冥渊有变,丧灵集结,像是收了什么东西的操控,帝弓潭的结界怕是困不住下面的东西了。”
“若是冥界动乱,鬼门大开,难免六界动乱,生灵涂炭,镇守地狱,维系鬼蜮安稳是殿下身为冥界之主最重要的使命。”孟婆将手中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魂力激荡,劲风乱舞。
洛梓弈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青黑阴影,瞳仁像淬了冰的墨玉,泛着冷冽的灰青色,身上的煞气尽褪,但表情依旧阴森可怖。
“是罗刹鬼?”他冷冷地问。
“回殿下,罗刹鬼主怕是要顶不住了。”孟婆微弓着腰,毕恭毕敬道。
洛梓弈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看着夜漓,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逃得出去吗?”话音未落,夜漓忽然感觉身体不能动了。
“我原只是想看看魔尊的实力,但是玩笑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凤眼上挑,轻蔑道。
夜漓大概是忘了,这里始终是冥界,是洛梓弈的地盘,无论前世修为如何登峰造极,现下的她毕竟刚刚苏醒,她低头看身上,隐隐有道几道看不见的锁链捆绑,锁链上爬着六七个小鬼,将她越缚越紧,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这时,一条树藤突然从地下破土而出,冲破锁链的桎梏,那些透明状的小鬼抓不住链条,挣扎一番掉到地上,化成尘烟散去。
接着,藤条从四面八方集结,幻化成女子的秀发,一个神情漠然,透着淡淡死气的少女逐渐现形。
夜漓震惊,藤女竟会帮她。
洛梓弈则更为诧异,藤女居然敢忤逆自己,脸上却不显露,依旧面若寒霜。
“找死?!”面对这样一个瘦小的少女,洛梓弈却是毫不手软,二话不说执鬼刃而出,藤女的身上瞬间多了十多道伤口。
她显然并不想和洛梓弈动手,只好用藤蔓将自己包裹起来,却被洛梓弈一招尽毁,藤女咬了咬嘴唇,明知敌不过对方,却仍不放弃,她的修为匪浅,但那一头长发实在碍事,太容易被抓住破绽了,这却又是她最强的武器,只能一遍又一遍被洛梓弈砍尽身上的藤条。
那可都是她的血肉啊!
最后连夜漓都看不下去了:“藤女,停手吧,你不必...”
藤女却依旧用她弱小的身躯挡在夜漓面前,倔强地吐出一个字:“走!”
夜漓不知她为何突然转了性,却不想独自逃生,将他人置于险境,毕竟洛梓弈疯起来,是真的会让她魂飞魄散的。
远处的苍茫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仿佛无数个声音齐鸣,丧灵大军融成一大片化不开的乌云,在帝弓潭上空凝结。
“鬼王殿下!”孟婆在旁催促,甚至伸手拉了洛梓弈一下,她平常从未如此逾矩过。
洛梓弈冷冷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藤女,目光犹如刀锋,能剜开人的皮肉。
藤女抹了抹唇角的血,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夜漓忍不住上前扶了她一把,她却甩开她的手。
“走吧。”她一瘸一拐向前,佝偻着背的身影显得更瘦弱了。
“还差一点就到了。”
这怕是藤女此生说过最多话的一次了。
“你们干什么?这里不能过!”鬼门关前的拦路鬼看着脏兮兮浑身是伤的藤女叫嚣。
“人?活人?!”待其将目光转移到夜漓身上,顿时瞪大了眼睛,原本丑陋的面容变得更加怪异,舔舐嘴唇,神色逐渐变得贪婪。
“滚开。”面对这些拦路小鬼,藤女的态度可不像刚刚面对洛梓弈。
不多时,鬼门关前“尸横遍野”,面对自己的“杰作”,藤女却只是歪了歪头,不得不说这种天真中带着残忍的表情,和洛梓弈简直如出一辙。
眼前只剩最后一道坎了,就是如何打开眼前这扇门。
鬼门关生人不进,死人不出,而夜漓的存在已经打破这个规矩了。
藤女拖着战损的身躯,缓缓抬手指向鬼门,门上、地下顿时生出无数细小的藤条,逐渐抽枝发芽,很快遍布整扇门,藤女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以蛮力打开鬼门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身上藤蔓的颜色逐渐变成深红,宛如充血一般。
“为什么帮我?”夜漓想阻止她:“够了,再下去,你会死的。”
“你还想不想出去了?!”藤女怨毒地看了她一眼:“走,然后从此消失,再也不要回来!”
一道刺眼的白光从门缝里射出,将夜漓吸了进去,她以錾月刀相助,最终竟然真的与藤女合力打开了鬼门关!
重返人间,恍如隔世!
夜漓几乎是奔跑着冲向鹤青的,与他抱了个满怀。
她离开不过两日,人间已是暮春时,别院中青石小径蜿蜒于粉墙黛瓦间,院角的老梨树缀满残花,洁白花瓣随风飘落,不是雪却胜似雪。层层叠叠的紫藤顺着斑驳的砖墙攀爬,垂落的花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宛如紫色的帘幕。
鹤青依旧穿着一袭素色长衫,负手立在院中,凝视着院门前的方向,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洒落洒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不知在想着什么。
忽有一阵风掠过,带起满院花香。他抬眸,院外身影微动,熟悉的轮廓缓缓显现,罗裙拂过石阶,莲步轻移,一头乌发柔亮飘逸,虽无甚装饰,只以桃木簪挽起,却也难掩清丽面容,四目相对间,时间仿佛凝固。
“夜漓?”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不敢用力相拥,怕眼前人又是一场幻影。
听着熟悉的声音,夜漓眼中泛起泪光,鹤青只见过她的真身一次,却认出了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