崆峒山到岷州边关有三四百里的路程,快马加鞭两三日便可达到。我们晚间出发,速度快一点的话,夜半时分便能走出崆峒山,兴许后半夜还能赶到秦州边缘的小镇住宿。
可我们从崆峒山下来雨越下越大,早已是大雨滂沱,很难看清前方的路,顺着山道一路往西走了约莫三四十里路,仍在山里绕。
我运起内力将梦寒烟护住,跟在酒上道人和莫鬼医身后走着。
内力外张虽然不能将雨水尽数阻挡,不过也弹开了大部分的落雨,不至于让梦寒烟感到寒冷。可她浑身还是湿透了,我只得脱下外衣,撑开了遮在她头顶。
梦寒烟靠在我胸口,一路无言,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她也不去擦,浑身有气无力的。
我拧掉了衣服上的雨水,重又撑开遮在她头顶,道:“寒烟,你要是困了就睡会,这一带的雨不大,再往前应该有避雨的地方。”
梦寒烟轻声道:“顾大哥,对不起,让你和我一起受累了。我不困,我只想就这么躺在你怀里,听听风,淋淋雨。”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是在想着长生堂吧?你嘴上说不管他们死活,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对么?”
梦寒烟沉默了一阵,道:“长生堂毕竟是我外太公所创,如今落入他人之手,又屡次遭难,我要说一点不担心,那才是假话。”
我道:“那当初梦堂主为何要将堂主之位传于方经文?如果由你掌管长生堂,我想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梦寒烟长叹一声,道:“那时我尚小,不能接任堂主之位,况且堂主之位也不能由女子来担任。起初,方经文还没当堂主的时候也是个侠义之人,与堂中子弟都很要好,可谓品德兼优人中龙凤,我爹爹也是看中他有大才,才将堂主之位传于他。”
“梦堂主传位于他也只是暂时。”走在前面的酒上道人忽然插了句,道:“梦堂主是想等小姐成年后有了男子嗣再接任堂主之位,只怪那黑白二老阴险狡诈,和方经文沆瀣一气,在堂中暗中散布梦堂主治教无方,骗了众弟子,梦堂主也是被他们迷了心魂,才没看清他们的真正面目。”
我心头愕然,道:“还有这样的事么?”
酒上道人冷笑道:“可不就是假惺惺骗来的么!本来好好的一个才俊,上位后竟变成了畜生!苍天有眼,他被腐尸散烧了身子,想来是活不成了。”
天空滚过一道惊雷,似在回应酒上道人的话,他抬头看了看天,又叹气道:“他死便死了,不足为惜,但愿堂中那些弟子能多活几个。”
这是他第二次提及长生堂中的弟子了,不过这次梦寒烟没有训斥他,只是扭过头,看着远处被闪电照亮的高山。
又往前行了一阵,走在前面的莫鬼医叫道:“小姐,你快看,前面有座破庙。”
电闪雷鸣中,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前面一处山脚,果然有一座破败的庙宇。酒上道人道:“小姐,雨太大了,山路太滑,不如去庙里躲一躲。”
梦寒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们快马几步,赶到庙前,将马拴在屋檐下,走进了庙宇。
这是一座山神庙,不是很大,里面深处有一尊破损严重的山神石雕,旁边堆着几垛杂草,散落着些许破碎的桌椅板凳。
在庙里屋上一角有一个窟窿,雨水从窟窿里洒落在地上,又从墙边一个破洞流到外面。
庙里破败年久失修,看样子是被附近的山民当作存储干草柴火的地方,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在山神像前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莫鬼医将墙边的桌椅木块堆在一起,又抱来一些干草,从包裹里摸出火石火镰和猛火油,生起了一堆篝火。
火一生起来,整个庙里顿时一阵暖意,我一拍大腿,道:“差点忘了,马背上还有糕点。”
说着我跑到门外,取下马背上的包裹,又跑回庙里坐在梦寒烟旁边,伸手摸进包裹里,触手却一片粘稠,伸出手时,只见那糕点早已被雨水浸湿化开了。我摸了摸脑袋,笑道:“先前走太匆忙,忘记用油纸包住了。”
梦寒烟脸上难得露出笑意,道:“化了就化了,不吃也行。”
这时,莫鬼医也一拍大腿,道:“还有一只荷包鹅!”说着,匆匆跑向门外,再回来时,手里抱着一只荷包鹅。
这只荷包鹅正是晚间我给他的,他那时忙着操控炎齿魔蝇,一直没来得及吃,没想到匆忙之间莫鬼医还不忘带着它。
一见到有吃的,我和酒上道人凑了过去,莫鬼医打开了荷叶,登时一阵香气袭来。大概是因为赶了半夜的路,淋了一路的雨,这时候闻着烧鹅的香味,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莫鬼医舔了舔嘴唇,伸手便要去撕烧鹅,酒上道人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的手脏,顾小子,你去洗洗手,把烧鹅撕了。”
莫鬼医瞪着眼,道:“我的手在雨里泡了一夜,哪里脏了!”
“你长得就很脏!顾小子,快去!”
我应了一声,转身跑向门外,身后传来梦寒烟咯咯的笑声,等我将手洗干净,再回来时从莫鬼医手里接过荷包鹅,莫鬼医目光紧盯那烧鹅,道:“这只烧鹅是我的,是顾小子给我的。”
酒上道人将背后的酒葫芦取下放在一边,慢慢道:“不错,是顾小子给你的,所以他现在要拿回去了。”
莫鬼医愤愤道:“我可是大半天都没吃东西了!”
酒上道人拔开葫塞,道:“所以我们这就吃。”
他们寥寥几句话,落入梦寒烟耳中,登时笑的前仰后合。
我正撕着烧鹅,见她开怀大笑,不由手上停住了,和酒上道人、莫鬼医二人相视一眼,紧跟着轻笑起来。
莫鬼医这时候也不叫嚷着烧鹅了,笑道:“小姐终于笑了。”
酒上道人仰面一笑,道:“小姐,你心疼长生堂心疼了一路,这会儿好多了吧?”
梦寒烟止住笑,瞪了他二人一眼,道:“还没好透,饿着呐!”说罢“扑哧”一笑,又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似乎有种魔力,引得我们三人也跟着一阵开心。我撕了一只鹅腿递给梦寒烟,道:“给,这个鹅腿肥,上面满是油。”
梦寒烟接过鹅腿,朝我努了努鼻子道:“顾大哥,你也真笨,糕点怎么不包好?可费了我不少银子买的,下次不买给你吃了。”
我尴尬的笑道:“谁曾想下了这么大的雨,再说走的急,怨我一时也没想到。”
“你只想着怀抱美人!”莫鬼医这时候抢过荷叶中的另一只鹅腿,叫道:“杏林人都快饿死了,你们还在这浓情蜜意,慢腾腾的。”张口便啃鹅腿。
莫鬼医本就佝偻身,衣服又被雨淋湿了,想来确实饿了,啃起鹅腿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活像个老乞丐。
我将烧鹅撕碎了摊开在荷叶上,又将荷叶放在靠近篝火的地方,在这个破败不堪的山神庙里,一边吃着肉烤着火,一边喝着酒上道人的酒听着屋外雨,别有一番滋味。
吃饱喝足,梦寒烟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不再那般苍白,我在草垛里翻来一堆干草,在靠近石像的地方均匀铺开了,道:“寒烟,你先烤烤火,等会就在这里休息。”
梦寒烟拉着我坐在她身边,挽着我的胳膊道:“顾大哥,你浑身也湿透了,咱们一起烤火。”
莫鬼医干咳一声,看着酒上道人道:“他们成双烤火,咱们成对看门。嘿嘿!”
“谁跟你成对!”酒上道人没好气的看了莫鬼医一眼,脚下一点地面,人跃至山神像的左肩上坐了下来,抱着臂膀侧身靠着山神像的左耳,闭上眼道:“你守上半夜,下半夜归我。”
莫鬼医跺着脚,叫道:“我都累了大半天了!你看我下次还跟不跟你一起出来了!”
他刚说到这里,门外,远远的一道叫骂传来,道:“妖女,哪里逃!”
我一怔,和梦寒烟不由站了起来,酒上道人也从神像肩头跳下,莫鬼医伸头看着门外,奇怪道:“怎的这个时候还有人来?”
他话音刚落下,又听门外传来一声喝,道:“还想往哪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不知为什么,这声音落在我耳中极为耳熟,可我又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酒上道人沉声道:“出去看看。”
提了大黑刀,我们四人出了庙宇,站在屋檐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着。
暴雨中,远远的,有一个女子正朝我们这边跌跌撞撞跑来。大概是腰间受了伤,那人一边跑着一边捂着后腰,脚步踉踉跄跄的。在她身后不远处,七八个人影紧随而至,急朝那女子奔来。
此时那女子距离破庙已然不远了,正与我们打了个照面,透过庙里昏暗的火光,我已看清那女子的模样,心头没来由的一呆。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白虎坛的执事贺青花,贺二娘。
贺二娘此时一身的狼狈,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腰腹处更是一片血红。
我看到贺二娘的时候,梦寒烟他们也看到了,莫鬼医叫道:“贺青花,怎么是你?”
贺二娘大概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人,听得莫鬼医的叫喊声,脚下一个趔趄,转身便往对面的山脚跑,但只跑了几步她便停下,伸长了脖子叫道:“是莫坛主么?”
莫鬼医大声道:“是我!”
贺二娘叫道:“谢天谢地,真的是莫坛主!”说着,人朝我们这边飞奔而来。
刚到屋檐下,贺二娘脚下一滑,人一下摔倒在地,莫鬼医连忙上前搀扶,贺二娘看清是莫鬼医,脸上登时惊喜交加,目光正瞧见了我,怔怔道:“顾天?”
又看了看我身边的梦寒烟和酒上道人,一下失声道:“圣姑!”马上跪倒在地,抱拳道:“属下贺青花,拜见圣姑!拜见萧坛主!”
贺青花应该是从崆峒山上逃下来的了,我们都已能猜得到。梦寒烟皱着眉头道:“快起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其他人马呢?”
贺青花脸色一变,急声道:“圣姑救命,其他人马…”她本要一脸哭诉,但话只说到这里,双眼一翻,人一下歪倒在泥水里,竟昏死过去。
“其他人马怎么了?”
梦寒烟焦急的问了句,酒上道人见状,道:“小姐,她失血过多,昏过去了,我去替她疗伤。”手指在贺二娘胸口连点数下,封了她的经脉,抱起贺二娘便往庙里跑。
就在酒上道人抱着贺二娘跑进庙里之时,远处的那七八个汉子也奔到了庙前。
一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听得喝声,我们不由扭头望去,为首之人,我也认识,正是青城派的副掌门班怀岭。
我又是一怔,心道难怪刚才听这声音这么耳熟,却没想到是他。也真是冤家路窄,上次在涵洞坡我便是在雨夜碰到他和贺二娘,这次又是碰见他们俩,不过这次贺二娘可没有上次威风。
班怀岭自也是看到了我,脸上同样一片惊愕,一下站住了,叫道:“顾天!怎么是你!”
他又朝旁边看了看莫鬼医,眉头一锁,道:“杏林人莫鬼医?”
莫鬼医怪笑道:“正是老朽。没想到昔日的小年轻竟然还记得我,嘿嘿!”
班怀岭冷哼道:“哼,浑身是虫的老东西,谁不认得!”
莫鬼医闻言,气的眉毛都飞起来了,骂道:“你奶奶的,我没开口骂你,你竟然开口骂我?我呸!亏你还是青城派的副掌门,什么名门正派,简直就是一坨屎!”
班怀岭冷笑一声,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目光却落在梦寒烟的身上,双眼不禁眯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梦寒烟,又看了看我和莫鬼医。
梦寒烟这次没有女扮男装,仍是一身红裙装扮。先前淋了一路的雨,又在篝火边还没干透,身上的衣裙还有些潮湿,皱皱巴巴的,一头长发随意的盘着,也湿漉漉的。
班怀岭盯着梦寒烟看了一阵,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道:“你又是什么人!”
梦寒烟手指绕着胸前一缕长发,饶有兴趣的道:“你既已猜到,何必多此一问?”
班怀岭冷笑一声,道:“天下谁人不知杏林人莫鬼医长伴你左右?天下又谁人不知这小畜生与你勾结?你一定是那圣姑了!”
梦寒烟闻言马上也冷笑一声,道:“倒是个精明人。”
班怀岭忽然一声长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先前我还奇怪为何这次又没见你们上山,却没想堂堂的圣姑竟躲在这里,传出去当真可笑!那也正好,顺手把你们也解决了!”
他身后,那七八个弟子也跟着一阵笑。我挡在梦寒烟身前,将大黑刀往地上一杵,道:“班掌门,你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也想杀我们?”
“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班怀岭皮笑肉不笑的道:“你个小畜生,上次在涵洞坡让你逃了去,我看你这次还往哪里逃!”
我冷笑一声,大黑刀挽了个花横在身前,道:“班掌门,我可没想着要跑。”
班怀岭手搭在了背后剑柄上,淡淡道:“顾天,我知你厉害,你一身蛮力,当日在昆仑山几大掌门都奈何不了你,换做平时我可能还不是你的对手,不过值此时刻,可就难说了!”说罢,“噌”一声响,背后的殇雨剑被他拔了出来。
殇雨剑一出鞘,周遭雨水猛地一颤,连下落的速度都变缓了,长剑出鞘带出的余声袅袅不绝,直逼得雨水如同长了眼,纷纷避让。
梦寒烟眉头一竖,轻声道:“顾大哥,班怀岭内力深厚,已不输他们的掌门申司南,他手里的殇雨剑也非同寻常,可控雨水!现在下着暴雨,正对他有利,万不可小觑!”
“放心吧,寒烟,你和莫前辈往后退一退。”我扭过头看着班怀岭,走出屋檐道:“今日他休想伤我们。”
“直娘贼!还在嘴硬,先宰了你!”
班怀岭闻言一声怒喝,手里的殇雨剑一抖,直朝我刺来。
殇雨剑被他这么一抖,连带着周围的雨水也猛的一晃,此时我已站在雨中,只觉浑身一紧,整个人如被一股四面八方的巨力死死挤住,像是掉进了深水中,一下子动也动不了了。
好厉害的殇雨剑!
再次看到殇雨剑出鞘,我还是忍不住的心惊。
这等神奇之物,又是在班怀岭这等人物手中,况且此时恰逢暴雨,就算是朱二来了也只有逃跑的份。
我想着。
随着班怀岭越来越近,身上的那种束缚之力也越来越强,甚至都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早在岷州山顶和朱二交手时我便使了六分内力,同时也拿班怀岭的内力和朱二比较过,那时只道二人内力相差无几,却忘了班怀岭手里还有把殇雨剑。现在看来,在这样的鬼天气里遇到班怀岭,朱二只怕连两招都走不过,而我恐怕也要使出八九成功力才能和班怀岭打个平手。
如果这还抵不过,就算施展开天内功,我也绝不会让班怀岭动梦寒烟分毫。
脑中电闪般的想到这里,班怀岭连人带剑已跃至我身前,长剑直刺我胸口。
眼见殇雨剑携雨刺来,我心头战意骤起,不由长长吸了口气,猛的一跺脚,腹中那团气如知我意,滚雷一般,登时急速旋转。
这段时间我没日没夜的修炼,腹中那团气已有圆盘大小,刚一被我催动,内力如奔腾的江河一般滚灌我全身。
随着我一脚落地,“咚”一声响,我周身如炸开了一样,近九成的内力波涛般的直往外涌,身上,殇雨剑带给我的那种紧锁的束缚力如薄纸一般,刹那间被冲开了。
冲开束缚,气劲奔腾体外,我浑身一片暖流,忍不住仰头发出一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