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禾今年年会的地方在通化门边上金花，长安第一家涉外的五星酒店。
名气虽大，不过这被长安城里这两年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冒出来的国际大牌酒店给挤兑的有些难受，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知道丰禾要办年会，主动上门联系，给了不少优惠条件，这才拿下了一单生意。
所以当陆小宁落下车窗，说了一句丰禾的，就被引到停车场专门辟出来的位置，边上还停了几辆把厂区员工拉来吃大席的大巴车。
等几人下了车，李乐就瞧见大巴车头边的花坛边上，几点猩红的火星明灭，隐约传来几声嬉笑。
李乐眯眼一瞧，几个穿着丰禾蓝白色棉服的汉子，正缩在那儿吞云吐雾。中间的那个，侧影瞧着眼熟。
心思一转，冲田胖子几人摆摆手，“你们先进去，我去打个招呼。”
“你快点儿滴。”
“知道知道。”
李乐说着，溜溜达达朝几人走了过去。
“哟，于师傅！几位蹲这儿干嘛呢？”
被唤作于师傅的中年汉子闻声一激灵，猛地回头，看清是李乐，脸上瞬间堆起惊讶又带点局促的笑容，忙不迭地把刚点上的“好猫”烟下意识地想往身后藏，又觉得不妥，尴尬地捏在手里，顺势踢了踢旁边还蹲着的同伴，“快起来快起来，大李总！”
其他几人一听，也慌忙站直身子，脸上带着紧张和好奇的笑，纷纷招呼。
“大李总好！”
“李总新年好。”
“大李总。”
李乐目光扫过几人，都是生面孔，一想也是，丰禾现在就没几个人熟的，笑道，“嫑尅气，在外面没那么多规矩。诶，于师傅，咋不去里面，里头有暖气，还有茶水瓜子儿。”
老于，卤制品车间的老资格烹饪工领班，从铁路食品厂的时候就跟着到现在的元老，嘿嘿一笑，“里头不让抽烟，憋得慌。再说，这大酒店，金碧辉煌的，额们这大老粗进去，杵在那儿也不得劲，怕给人地毯踩脏了。搁这儿抽一口，透透气，等会儿开始了再进去。等会儿开始了再进去。”
李乐一摆手，“怂个撒么，额们今天是消费的，是上帝，他们是给咱服务的，有啥拘束的？踩脏了让他们擦，咱花钱了。”
说着，从兜里掏出盒半道上买的应付今晚的软中华，散了一圈，“来，换我的。”
瞧见老于接过烟，其他几人也都接了，老于要给李乐点火，“诶，你们抽，你们抽，别管我。”
点上烟，老于脸上的笑容更憨厚了些，“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咱也得注意咱丰禾的形象不是？不能让人家背后说咱们公司的人不懂规矩，再给公司抹黑。”
“行啊老于，这觉悟高！”
“那可不。”
“得，说你胖还喘上了。”
“呵呵呵。”
李乐肩头一碰老于，“诶，怎么样，前几天厂里普调工资，给你涨了多少？”
提到这个，老于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几分，“评议完了，给我涨了一级工资，一百五！挺好，挺好。”
“那现在一个月下来，能拿多少？”李乐像是拉家常般问道。
老于嘬了口烟，算了算，“嘿，额现在，十一级，基本工资一千二，加上七七八八的奖金、津贴、绩效，再扣掉五险一金，嗯，旺季忙的时候，能拿到三千多，淡季也能有个两千五六，稳当滴。”
“年终奖呢？领了吧？”
“领了领了！”老于脸上笑意更浓，“发了小一万呢，哎呀，美滴很！”
“回家地位显着提高了吧？”
“噫，大李总这话说滴，本来就高好吧？”
“本来？当年在铁路食品厂那边，在门口追着.....”
“李总，大李总，别，别！！”
“哈哈哈哈~~~~”一旁几人都笑。
“你们呢？年终奖也都领了吧？”
一个胖乎乎的忙点头，“领了领了，李总，我发了六千！”
“我五千。”
“我也五千。”
“我请假多了点儿，四千多。”
几人七嘴八舌，到了最后一个看着最年轻的，声音也小，“我，我两千。”
李乐看向他，“哟，你咋这么少？”
那小伙脸一红，还没说话，老于抢着给解释道，“大李总，王磊不是表现不好。他是去年九月份才招进来的，没干满一年，按咱们公司的规定，年终奖就是按月份折算的。”
王磊赶紧点头，“是是是，李总，挺好的了，真的！要是我以前在姑苏的那个食品厂，干不满一年，毛都没有。哪像咱们公司，还能给发两千，顶我那时候快一个月多月工资了。”
“哦？原来在姑苏干过？”李乐来了兴趣，“哪家厂子？”
“是一家弯资的食品厂，做膨化食品的。”王磊说道。
“那咋跑回长安来了？那边工资不高？”
“离家近呗，”许是觉得这大李总说话亲切，王磊轻语气轻快起来，“我家就在户县，现在每周休息，下了班，买张长途车票，个把小时就到家了。”
“要在姑苏，一年到头也就春节能回一趟，车票不好买，买了也得挤死。哪像现在，方便多了！”
“感觉怎么样？在丰禾还习惯吗？跟姑苏那边比。”李乐问道。
“家门口么，肯定比在姑苏强多了。至于挣得，像我，现在一个月该上上，该休休，能拿个两千，可那边，哎，想拿这个数，得天天玩命加班，一天干十二三个钟头是常事，流水线催得人喘不过气。”
“丰禾这边就没这样，加班有，但有规矩，给钱也痛快。最重要的是，没那么些乱七八糟的破事，素静，头儿也不乱骂人，只要认认真真把活干好就行。”
说到这儿，王磊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吧，咱们厂规矩严，罚款罚的也狠。”
“罚款？你挨罚了？”
“呵呵呵。”周围几人都哄笑起来。
老于指了指着王磊，“你娃还好意思奢，刚来那几天，消毒水配比记不住，消杀没做到位，让安全员抓着，当场罚二百！哭鼻子没？”
王磊尴尬道，“那不是不熟嘛，后来就再没犯过。”
李乐也笑了，“这个没办法，食品厂，入口的东西，安全卫生是天条，谁碰罚谁，我也求不了情。罚了钱，长了记性，以后别再犯就行。除了罚款，生活上、工作上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王磊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老于。老于推了他一把，“问你呢，有啥就说啥，大李总又不是给你小鞋穿。”
“诶诶诶，老于，于师傅，你这话，我以前给人穿过小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大李总的小鞋，到下面也成大鞋了不是？”
“噫~~~”李乐瞅瞅王磊，“就是，有啥说啥。”
王磊这才说道，“别的都挺好，就是上下班有点不方便。我来的时候，三厂区那边新投产，宿舍不够用了，厂子虽说给了补贴，可周边也没个合适的地方。最后，就在南边三官庙那儿租了个小单间。”
“不过上下班赶厂车得走一刻钟，开线的时候要是晚了，就得自己跑着去。我琢磨着，等过年拿了年终奖，开春了去买辆摩托车，二手的也行，这样就方便多了。”
李乐听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转图又问老于，“于师傅，今天抽奖，心里有啥目标没？一等奖可是有三个一家三口的欧洲七日游加欧洲杯决赛现场看球。”
老于一听这个，“那个不稀罕，额就瞅着那个笔记本电脑了！额家那碎娃，天天嚷嚷同学家有电脑，缠额缠了大半年咧，额许娃，要四这会期中考试，能考年级前五十，就给娃买一个。”
“那要今天能中个奖，额就不用自己掏钱买了，呀，美滴太！”
“这意思，伲家娃这次前五十咧？”
“昂，第三十五！咋样？”
“几年级？那个学校？”
“高一，在一中，现在整个厂子，额知道滴，就一厂区滴刘福建滴娃比额娃牛逼，任家在工大附，前十咧，不能比不能比哇。”
“那是，”李乐想了想，“二十台笔记本，差不多五百号人抽，百分之四的概率，你这手气可得争气点。”
老于双手合十，冲李乐拜了拜：“所以啊，今天这不就碰上大李总您了么？您给沾点好运，保佑我中一个！”
“去你的！”李乐笑骂，“我又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你拜我有啥用？得看你自个儿手气！”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正说笑着，李乐兜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屏幕上闪着“娃她妈”三个字，忙接通。
“喂？嗯，到了到了，在门口呢，啊，你们也到了？行行，我这就过去接你。”
挂了电话，李乐对老于他们说，“得，老几位，你们接着抽你们的烟，我接人去。一会儿里面见，多吃点多喝点，等着中大奖。”
“哎，好嘞！大李总您忙！”老于几人连忙应声。
李乐冲他们摆摆手，转身快步走向酒店正门方向，去接大小姐和俩孩子。
看着李乐的背影，刚才那个叫王磊的年轻工人小声问老于，“于师傅，这就是咱们那个，总也不露面的大李总？看着又高又壮，有点唬人，但说话挺随和，一点架子没有，比成总感觉还好说话点。”
旁边几人也附和，“就是，就是。”
老于深吸了一口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屁股，悠悠吐出一口烟圈，瞥了他们一眼，“随和？那是没犯到他手里。”
“你们是没见识过早几年.....就咱们销售部有个叫蔡宝健的，还有采购部有个叫刘善平的.....贪了公司几十万....让这位大李总查出来，那一批一次送进去十几个，有的，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嚯，真的？”
“可不，我给你们说，别看小李总平时管得严，但有时候吧，心软，你还能装装可怜，可真遇上大事，还得是这位拍板，下手，狠着呢，还有，你们知道大李总家里是干嘛滴不？”
“干嘛滴？”
“那不能给你们讲，慢慢就知道了，”老于把烟头扔下水道孔里，“不过嘛，跟咱们没啥关系。咱们就老老实实干活，守规矩，不偷奸耍滑，公司对咱就不薄。”
“工资、奖金、五险一金，过年过节的福利，年年该涨的涨，该发的发，不拖不欠，还没那些折腾人的事儿，在长安市的厂子里，你掰着手指头数数，像咱们丰禾这样对待工人的企业，有几个？有几个能这么跟老板谝闲滴？”
“走吧，烟也抽了，牛比也吹了，进去瞅瞅大场面去！听说今天请了甚明星，就那个甚超女来唱歌呢，二车间的小杨他们几个又是描眉又是画眼的，就等着跟人合影呢。”
“真的啊？走走走！”一听说有明星，几个年轻人顿时来了精神，那点刚刚升起的敬畏瞬间被好奇和期待取代，跟着老于，掸掸身上的灰，朝着灯火通明、热气腾腾的酒店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