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投影广告牌上轮播着环岛游的动态海报——雅丽娜站在船头,遥望夜幕下的天照岛。成百上千的灯火汇聚成一条长长的银河,并从高塔的脚下缓缓淌过。月亮与塔尖的圆球融合,氤氲的白光铺洒下来,像晨雾似的笼罩起了整座岛屿。男主角出现,从背后抱住雅丽娜;雅丽娜张开双臂,笑容出现。镜头从近处移到高空,成群的海鸟出现。然后是云层,然后是星空。邮轮缩小,整个世界变小,宣传语出现——远行,是生活的一种态度。
但这能算远行吗?阿德心想,只是绕着岛屿走上一圈,然后回去,这能算远行吗?他摇摇头,觉得它就一场自欺欺人式的闹剧。真正的世界已经死了,他们只是暂时苟活在乌托邦里的幸存者而已。然后他们又把这种打开房门,绕着自家房屋走一圈的行为叫做‘远行’。他突然想起鲁滨逊,他觉得他的行为,才配称作远行。
他下了车,来到那间公寓旁,按响了门铃。主人腿有残疾,看起来软趴趴的,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地上画着圈;他的眼神特别涣散……不,不是涣散,而是完全没有希望的样子。他似乎患有肺病,说话的间隙,咳嗽与浓痰便会突然出现。
在看到阿德的身份信息时,对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仇恨的光。
公寓很小,不到五十平方的样子,而且很旧,很脏,很差,说不清的颜色涂满墙面,错乱不堪的杂物堆成小山,还有卫生间的异味与霉菌混合成的奇怪味道在空气中不断飘散着。
主人名叫弗莱德·卢佩斯库,隶属于黑章,是克拉丽丝曾经的管教。正因为他隶属过黑章,还因虐待、殴打关押者被判过三年徒刑,所以阿德才无法同情现在的他,甚至,他还有些讨厌他。
“坐,长官,坐。”弗莱德指着一面早就看不出原本色彩的沙发说。接着,他又咳了起来——这是一种撕裂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的咳嗽声,它使他变得面红耳赤了,也使他变得呼吸急促起来。直到一枚浓痰被他吐到地上,他才看起来好了一些。
阿德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沙发上。
“喝水吗,长官?”老人冷漠地问。他没动。阿德看得出来,对方根本没有招待他的意思。
“不麻烦了,我只是来了解一下克拉丽丝的情况,很快就走。”
见面之前,阿德提前同弗莱德通了电话,他说这是来自社会署战争离散亲属找寻服务部的委托。
“行吧,那我就不准备了。”老人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神情木然,“您都想问些什么?”
“她的生活状态、日常行为什么的。”
“就是一般犯人的状态,”老人淡漠地说,“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上工,几点睡觉,收容所怎么规定,她就怎么做,也不惹事,但也不爱说话。说实话,我对她的印象比较浅,要不是……咳咳咳,要不是……咳咳咳,要不是长官您突然跟我提起她,我都记不起来这个人。”他的表情始终木木的。
“能详细一点吗?比如她做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她和其他人发生过什么冲突,又或者,有什么人同她关系好一类的。”
老人陷入沉默。阿德不知对方是在回忆,还是不想回答。
片刻后,他开口道,“没印象了,时间太久了,我早忘了。”又一阵咳嗽声响起,他再次被憋得面红耳赤。随着浓痰的吐出,他也快到筋疲力尽的地步了。他侧着身子,大口喘息了好一会儿。这明显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长官,你也看见了,我身体不好。所以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回吧。”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他是不想回答。根据资料记载,弗莱德曾对克拉丽丝执行过两次禁闭——一次是克拉丽丝的当面顶撞,一次是克拉丽丝与其他人的互相斗殴。甚至后面那次,他还被她误伤过。所以弗莱德不可能记不起来克拉丽丝的。
但阿德也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无益,于是他起身,准备离开,“行,那我就不打扰了。”
还有个叫埃列娜的女性,他要去见。她是与克拉丽丝同监过的被收容者。
“长官,我就不送了,慢走。”
老人的咳嗽声再次响起。嘶哑的动静似乎都快把肺咳出来了。阿德还是于心不忍了,他回过头对他说,“大爷,去医院看看吧。有时候小病耽搁下来,也会变成大病的。”
那双无神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接着,他忽然又笑了,而且是充满嘲弄的笑。他说,“我知道我病到什么程度了。可是,长官,我没钱啊,我又能怎么办呢?除了等死之外,我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吗?”他顿了一顿,又阴冷一笑道,“我的路,也早被你们断绝了。明明只是大人物间的争斗,我却成了他们的牺牲品。呵呵,长官,你说,这对我公平吗?”
阿德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怔了好一会儿,才丢下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您最好去医院看看,挂号,并不贵的。”然后转身离开。
屋外寒风萧瑟,手指一般的冷气不断窜入他的脖颈,阿德裹紧大衣。他礼貌地关上门。可是刚从楼梯步下,后面便传来哐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门板上。接着是弗莱德的咆哮声——“混蛋,去死吧!混蛋,去死吧!你们早晚有一天也会遭报应的!你们也会像我一样,沦为那些王八蛋的弃子!”
咳嗽声再度出现,撕心裂肺。
阿德明白,他针对的不是自己,而是整个侦探公会与岛办公厅。因为他曾经的未来,曾经的人生,曾经的编制,曾经的工作,全是被侦探公会剥夺走的。
黑章是被度卡因大人的下一任岛辅所取缔的。源纪十五年秋天,某位学生在收容所内被殴打致死,此事成为相关制度被废除的导火索,并最终导致了黑章的解散与取缔。同年年末,岛办公厅掀起大狱。有人说,这是新任岛辅对上任岛辅的政治斗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