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诺山村中,救治的忙碌持续不息。泰诺麻子们烧着草木灰、木炭与泥土,也不断从河边打水带回。医护的身影在来回奔走,村庄中的痛苦呻吟隐约传来,既有墨西哥高原的口音,也有荒原上的呼喊,还有本地部族的哀嚎。
“主神啊!让我死吧!我已经...成了...烂鱼...腐烂的...蝾螈...”
“红色的地母啊!我...要裂开身体...让我的血肉...回归您的...怀抱...”
“先祖...疼...好疼!我要死了...再让我...吸一口高希霸...”
武士队长科皮利与祭司马丁并肩站着,远远的看着村中的情形,看着那忙乱中又有主心骨般的秩序。
几位活下来的泰诺族老,正咀嚼着苦草,再混上研碎的香脂和炭末,制作成某种草药糊糊。然后,再有人把这草药拿去,轻轻抹在病人的额头和四肢。幸存的妇人们,用木碗舀着溪水,加入烤树皮、辣椒、木薯粉煮出的食物药汤,轮流去给病人们喂下。还有一些丁壮守着火堆,将山间采来的蒜香草(anamu)根和愈创木(guayacán)树皮放入陶罐中熬煮,飘散出刺鼻而安神的气味。而漫长的熬煮后,就会煮出泰诺传承的黑乎乎伤药,很是管用。
“草药糊糊是敷伤口的,蒜香草和愈创木,能让发脓不那么厉害!而吃点热乎的食物,才能多熬上几天。可惜,这里没有高原上的醉药,有不少部落民,是被活活疼死的!”
灰土麻子普阿普蹲在村口,就像个干瘪的南瓜,竟然和老民兵有些像了。他一边看着村里的情况,大声喊上几句,一边又隔着十几二十步,和科皮利聊着天。
“主神啊!科皮利,你怎么把这捞火炮的白肤祭司阿丁,也带过来了?英勇岛上的泰诺人,现在对白肤邪魔又是恐惧,又是愤恨。这阿丁要是一个人乱跑,指不定会被泰诺丁壮们打死!”
“嗯?英勇岛上的泰诺丁壮,已经敢对邪魔动手了?这倒比我想的英勇了许多!”
“哎!这次登陆的邪魔太狠了,杀的人多,害的人多,还散播瘟疫!上次米奎与泰巨鹰救回的麻子丁壮们,把邪魔的暴行四处一说,这些泰诺人被逼到了极处,也终于挤出了些血性来!只是,沿海的泰诺部落都太惨了,也不知十个人里,能不能活下来一两个?”
“有些沿海患疫的部落民,逃入中央山脉求援,山中的部落不敢救治他们,也都送到这里来了!大多都是些强壮的汉子,绝大多数老人女人孩子,在路上就病死了...而他们到了这里,也只能十个里活下两三个!哎,真是太惨了!愿主神庇佑!”
麻子普阿普摇头叹气。生死之间走了这么一趟,他整个人的身体精气都萎靡了许多,但神采反而更定了些,整个人多了些通透安静的感觉。而他不时摸一摸脖颈上的主神护符,念叨祈祷两句,也比之前虔诚了不少。
科皮利敏锐的察觉出了这些变化。他看了会这位岛上资历最深的王国将领,也是他所熟悉的同袍,默然了会,又问起另外两个同袍来。
“米奎与泰巨鹰怎么样了?能熬过去吗?”
“哎!”
听到这一句问话,麻子普阿普瞬间神情一暗,抿嘴不语。科皮利心中一个咯噔,生出不详的预感。
“阿普!他们两个,不会已经?已经?!”
“没!别瞎说,呸呸!泰巨鹰那家伙强壮的和美洲虎一样,膘肥体壮的,救治的又及时,看起来像是能熬过去!但是...但是米奎他...他们犬裔们的身体...”
说着,麻子普阿普眼睛一红,又湿润了起来,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他仿佛又看到红发米奎那呆滞浮肿的脸,和那高烧昏迷的样子,就像岸上垂死发烂的大头鱼。他擦了擦眼睛,低声道。
“犬裔们敏捷迅疾,但身体精瘦,不够壮实,比武士们要差上不少...这些家伙平日里也不爱惜自己,使劲折腾,没心没肺的。到了染疫要死的时候,也不想着活下去,还说什么已经活够了、该回大地母亲怀里的鬼话!...”
“眼下,四五十个染疫的犬裔射手,已经病死了一半!他们离结疤期还有十来天啊!还要有十来天的凶险折磨,那才是死亡的高峰!...”
“我...我看米奎的样子,怕是...怕是熬不过去了!前两日,他心心念念,让我给红发茶波带一句话。我捂住他嘴,没让他说,怕他说了就没了。但他现在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我又有些恐惧,怕他连遗言也没留下来...呜呜!我的十五个兄弟,最后只有两个活下来的!其他人都染疫死了!而我带上岛的弟兄,可是整整五十个,五十个啊!...”
看着麻子普阿普流泪满面的样子,科皮利也红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祭司马丁默然不语,他虽然不明白这些王国将领间的情谊,但也能感觉出这古巴王国,将领之间的关系,明显比葡萄牙王国内更为亲密。这不像是个成熟的君主制王国,倒是更像记录里,日耳曼诸部从林中兴起的早期...
“愿主神庇佑,指引他们的灵魂,升入红色的国度!”
许久之后,科皮利只能伏跪在地,向山村内虔诚祈祷了一会。接着,他用战衣擦了擦发红的眼,对蔫不拉几、鼻涕眼泪的麻子普阿普道。
“阿普!这村里的武士与射手,泰巨鹰和米奎,就交给你来照顾了!我这次带来的军队数量众多,是奔着和邪魔一决生死去的!在和邪魔厮杀前,他们不能染上瘟疫!我们很快就会移营,去更安全的地方驻扎,窥伺邪魔的营地...”
“你们和邪魔打了这么久,有什么经验与教训?尽量就在现在告诉我们!再给我两个熬过瘟疫的王国武士、犬裔射手与泰诺向导,去山泉那里洗干净,换上新的衣服...加入到我的军队里,和大伙好好说说,也多做些准备!放心,他们熬过了瘟疫,好不容易活下来,是难得珍贵的人手。我不会让他们,参与到接下来的生死厮杀中!”
闻言,麻子普阿普默然许久,才点点头,细致叮嘱道。
“我这就去喊他们,让他们跟你们走...至于经验教训,这些邪魔最难缠的有三种。一种是资深老兵,穿着胸甲,拿着剑、矛、斧,会结成战阵,数量越多越难缠!第二种是神庙卫队,甲胄特别厚,开始还有马。现在,他们马没了,但还是有浑身覆盖的铁皮。几个铁皮要是聚在一起,会格外难缠!至于最后一种,就是城邦武士,似乎与老兵们不是一条心...而除了这三种,水手和民兵都好打的很...”
“眼下这些邪魔有了防备,都聚集到了港口和神庙两处,偷袭起来难上许多!最好能提前给射手们准备一些毒箭。对,就是抓林子里的毒蛙、蝎子和毒蛇,然后挤出蛙毒、蝎毒与蛇毒,避光保存好了,等打仗前涂抹到箭头上!这种毒箭很珍贵,优先对着那群资深老兵使用。他们才是最硬扎的家伙!...”
“哦!对了!米奎之前,还埋了一批弄到手的邪魔武器与胸甲,甚至有一套邪魔全套的铁皮。只是我们担心那玩意上有瘟疫...你若是做好了不惜一切的厮杀准备,就把那些邪魔武器与甲胄启出来用吧!甲胄也就十几二十件,武器多一些...”
“愿主神庇佑!希望你们能够一战取得胜利!”
日落月升,漫长而重要的会谈,就此在山村前结束。而后,王国二百八十人的军队,带上了几名幸存的战士与向导,离开了疫病与治疗的泰诺山村,往更北方进发。他们会去最靠近邪魔据点的补给点,启出埋下的武器盔甲,以最好的状态,去与卡斯蒂利亚远征军决一死战!
“上主啊!该死!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船都没了?一艘克拉克大帆船,一艘卡拉维尔帆船,两艘补给舰,竟然都没了?!难道是西潘古野蛮人突袭来了吗?”
“什么?不是西潘古野蛮人?是德拉科萨那个家伙返回了,带来了新女王堡据点的消息?在东南深海的一千公里外?嗯?!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哥伦布不见了?哥伦布带着船队去南方探索了?混账,该死!那头该死的蠢驴,我要把他关起来,夺了他胡乱指挥的权力!”
“神父呢?教会的骑士们呢?啊!!怎么会这样?神父和骑士们,跟德拉科萨聊了一次,然后就决定离开了?他们甚至没有跟我商量,就直接开走了他们教会的船?不对!教会只有一艘克拉克大帆船,一艘卡拉维尔帆船,而那两艘补给舰,应该是属于王国的!该死,那两个补给舰的船长,竟然听从神父的命令...”
当副司令安东尼奥,率领撒播天花疱疹、劫掠土人村庄的四艘克拉克大帆船,满载财物返回的时候...他惊愕的发现,远征军的营地中,竟然只剩下了神罗佣兵,没带走的圣战老兵,以及少许照料牲畜的殖民丁壮!他完全不可置信,看着一脸晦气、低头不语的佣兵团长莱因哈特,还有旁边的愁眉苦脸、忧心忡忡老兵连长罗尔丹,怒声骂道。
“圣母啊!你们干什么吃的?竟然让神父就这样走了?他带走了多少人?”
“安东尼奥司令!拉蒙神父毕竟是教会的神父,是尊奉上主旨意的牧羊人!他手上又有七位尊贵的骑士团骑士,爵位比我们都高...他决心离开这座英勇岛,去新的巴巴多斯榕树岛传道,那我们也没法阻止他啊!”
老兵连长罗尔丹叹了口气,低声答道。
“拉蒙神父带走了三十个教会骑士与扈从,四十名殖民丁壮,几十个王国水手,还有好几十个皈依上主的泰诺土人!主要是那些泰诺土人太占舱位,神父才不得不征用王国的补给舰。临走前,神父也说了,让您尽快收手,带着圣战老兵和剩下的人手,去巴巴多斯岛上和他们汇合!”
“司令头儿,神父他闭关出来,得知了您四处散播天花疱疹、毁灭印度岛屿土人的事,很是不满!他认为这不是上主的光明正道,但又没有提前阻止您,感到非常的内疚与自责!也正是因为此事,他才会决定立刻离开。他说,他对上主的虔诚信仰,不容许参与到这种无底线的邪恶之中,否则就会有信仰堕落的风险...”
“但是,神父他能理解您虔诚的内心,和为了上主所行的一切不义。等到了巴巴多斯岛上,他会为你举行一场公开的,赎罪的弥撒,接受您的忏悔,来让神子背负您的罪!”
“...”
听到这一番神父的留言,副司令安东尼奥瞪大了眼睛,脸上也露出了震惊!他这次出发之前,明明派过手下,和教会的骑士队长托马斯通过气的!结果拉蒙神父,现在摆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虔诚纯净、半点罪行都不沾的样子?这...这岂不是让他一个人,背上了所有的罪责?
“拉蒙!拉蒙!”
想到这,副司令安东尼奥咬紧了牙,狠狠的喊了两声,却根本无可奈何。甚至等回头见了神父,他还要低头忏悔认罪,祈求神父给予他救赎和赦免。这些王国的神父看起来冠冕堂皇、仁慈悲悯,可实际上任何一个,都是玩弄人心与权术的好手!和这些神父比起来,就连他这个经历过圣战的贵族,都显得不够老辣!
“司令头儿,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还要出去劫掠土人,撒播瘟疫吗?”
“罗尔丹,事发突然,我还没想好...嗯,让船队好好休整几日!眼下据点中的人手已经不多,只有120个圣战老兵,开船的100个水手,还有65个佣兵与20来个丁壮,一共也就三百个人了。”
副司令安东尼奥踌躇许久,看了眼旁边一言不发的佣兵队长莱因哈特,又看了看人去屋空,连祈祷的礼器都带走了的十字教堂。好一会后,他才下定了决心。
“神父既然走了,那这处教堂据点不要了!我们都收缩到港口据点里!等修整些时日,就做最后的打算!”
“愿圣母庇佑虔诚的我等!我自认心中无愧,阿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