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在山坳间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将周围一张张凝重而疲惫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方才关于前路的争论结束后,一种沉重而诡异的寂静笼罩了下来,仿佛连夜风都停止了呼吸。
曹氏、严氏以及年轻的吕绮玲,心中不安,相互对视一眼,连忙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她们看着围坐的将领们个个面色铁青,沉默不语,而貂蝉独自站在那里,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面面相觑。
无人回应自己那近乎哀求的提议,貂蝉冰雪聪明,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隘所在。
她要求众人舍弃自己的家眷,只保她儿子吕霸一人南下。
想通此节,一股巨大的羞愧感涌上心头,让她那绝美的脸庞瞬间红透,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她为自己的自私之言感到无比的后悔与难堪。
然而,当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马车方向,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那裹着皮裘、睡得正香的五岁稚子身上时,母性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悄悄抬起衣袖,迅速而用力地抹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水,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偏执的决绝。
忽然,她猛地转过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却异常清晰地喊道:“玲儿!快过来!两位嫂嫂,也请过来!”
曹氏、严氏和吕绮玲虽不明所以,但见貂蝉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不敢怠慢,立刻快步走到了她身边。
下一刻,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一幕发生了!
貂蝉竟“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跪下的同时,她还伸手用力拉了一把身旁有些发愣的吕绮玲。
吕绮玲一个趔趄,虽未完全跪下,却也半蹲了下去,脸上满是惊愕。
“我夫君吕奉先,一生纵横沙场,或许行事刚直,得罪过人,但他顶天立地,绝不做蝇营狗苟之事!”
貂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维持着清晰。
“吕家……吕家不能就此绝后啊!”
“奴家在此,恳求诸位叔叔,救救霸儿,救救玲儿!只要他们姐弟能活下去,我貂蝉……来世做牛做马,也定当千倍万倍地报答诸位的大恩大德!”
说罢,她不再看任何人,俯下那曾令月亮都为之失色的身躯,将光洁的额头,对着布满碎石的地面,重重地磕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当她抬起头时,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已然印上了一道清晰的血痕,细小的沙砾黏在伤口上,触目惊心。
“夫人!不可如此!快快请起!”
陈宫大惊失色,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起身想要搀扶,伸出的右手停在空中,又不敢更近一步。
貂蝉固执地跪着不动,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对着同样惊呆的曹氏和严氏哭喊道。
“两位嫂嫂!难道……难道你们就忍心看着夫君血脉断绝,吕家香火无继吗?快跪下啊!一起求求诸位叔叔!”
曹氏和严氏虽然平日里因吕布的偏爱而心中积郁,但她们终究是读过书、明事理的大家闺秀。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明白此刻吕霸的生死关乎吕氏一族的存续。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虽有挣扎,但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跟着貂蝉,“噗通”、“噗通”相继跪倒在地,也将额头磕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求诸位将军,救救孩子!”曹氏声音哽咽。
“求求你们……”严氏更是泣不成声。
三位身份尊贵的夫人,其中更有主公最宠爱的貂蝉,此刻竟一同跪在尘埃之中,为了孩子的生机而舍弃所有尊严,磕头乞求!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在场所有的铁血男儿。
“这……夫人何至于此!”
“快快请起,折煞我等了!”
将领们无一不动容,纷纷站起身来,脸上写满了尴尬、不忍与强烈的羞愧。
身为主公家眷,主母之尊,向臣属行此大礼,于礼不合,于情难安!
按理,他们应当立刻上前搀扶,可此刻,包括陈宫在内,没有一个人敢真的伸手。
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扶,就意味着承诺,意味着要接下这千钧重担。
不仅要踏上那条九死一生的南遁之路,更意味着,在必要时刻,他们很可能要做出舍弃自己亲人的残酷抉择!
这是何等艰难、何等痛苦的抉择!
即便此刻自己的家人暂时安全地待在队伍里,可一旦踏上那条遍布荆棘的南行之路,谁又能保证他们能平安?
若真落入曹操、孙策或其他诸侯手中,等待自己家眷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即便……即便那南越王韩星河最终愿意慷慨解囊,赎回所有人,那需要付出的代价,又将是何等天文数字?
主公已然被俘,这笔巨债,最终又会压在谁的身上?
太痛苦了!太难了!
貂蝉此举,无异于将所有的忠诚、义气与人性的弱点,都放在了这篝火上炙烤。
为了她的儿子,这位平日里温婉柔美的女子,此刻已然有些不管不顾,甚至近乎疯癫了。
“夫人,别……别说了……”陈宫声音沙哑,出言劝阻,他实在不忍再看下去,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道德压力。
貂蝉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陈宫的用意。
他是不想让自己再继续用这种近乎“逼迫”的方式,将众将逼到绝境,而是想将这份沉重的责任揽到他自己的肩上。
她不再开口哀求,但依旧固执地跪在地上,用沉默和额头那道刺目的血痕,继续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陈宫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环视着周围这些面色复杂、内心挣扎的西凉汉子,知道必须有人来打破这个僵局,给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诸位将军!且听吾一言!”
“前路艰险,带着所有家眷同行,确不现实,无异于自陷死地!为今之计,我等或可分兵而行!”
“我们可以挑选几位沉稳可靠的将领,率领一部分精锐骑兵,护送所有家眷,转而向西,前往洛阳!”
“北地王毕竟是朝廷正式册封的王爵!朝廷……朝廷纵有千般不是,总还要顾及颜面法统,绝不会坐视功臣家眷流落敌手,或被地方诸侯随意扣押!”
“即便……即便朝廷也想借此要挟主公,但家眷落在朝廷手中,总比落在曹操、孙策,或是张燕这等贼寇手中要强!至少,性命应可无忧!”
说到这里,陈宫的语气陡然激昂起来,他试图点燃这些沙场宿将心中那份或许已被现实磨砺得有些暗淡的豪情。
“我们皆是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深受主公厚恩,岂能坐视主公身陷囹圄而无所作为?”
“人活一世,总要为这‘忠义’二字,豁出性命去拼杀一次!”
“待安顿好家眷,我等便轻装上阵,只带精锐战骑,一路向南!”
“遇关破关,遇城闯城!杀他个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直至抵达南越!”
说罢,他甚至拍了拍自己并不强壮的胸膛。
“我陈宫,虽是一介文士,但亦能上马执剑,绝不拖累诸位行军速度!若遇战,宫愿与诸位同进同退,生死无怨!”
“南越王韩星河,虽是异人起家,曾被视作反贼,然观其行事,却是个难得的实诚人!”
“他重诺守信,言出必行,此点天下皆知!”
“他麾下如今人才济济,兵精粮足,若对结义兄长见死不救,或是不能厚待舍命营救之人,那便是失信于天下,失义于人心!”
“一个不仁不义之主,将来还有谁会真心效忠于他?”
“所以,宫敢断言,南越王一定会竭尽全力营救主公,也定会重重报答诸位今日的舍命之功!”
陈宫这番话,条分缕析,既提出了相对可行的分兵策略,减轻了众将的部分顾虑,又用忠义激荡其心。
最后还给了众人一个看似可靠的希望,可谓煞费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