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府与文官士大夫集团的激烈冲突,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东宫内激起了层层涟漪。
这日午后,太子妃吕氏特意命人在东宫花园的凉亭内设下茶点,召来了朱允炆。
“炆儿,你可知道你三弟最近在朝堂上做了些什么?”吕氏轻抿一口香茗,语气中难掩兴奋。
朱允炆恭敬地回答:“儿臣听说,三弟提出了学制改革,遭到文官们的强烈反对。”
“何止是反对!”吕氏放下茶盏,眼中闪着光,“你三弟这是自绝于天下读书人!任亨泰、方孝孺这些文坛领袖,现在对他可都是恨之入骨。”
她站起身,走到朱允炆面前,低声道:“当然,这是你的机会,炆儿。你三弟不要的,正是你要争取的。”
朱允炆略显犹豫:“可是母妃,三弟的改革,似乎也有其道理……”
“糊涂!”吕氏打断他,“什么道理?得罪了天下读书人,就是自毁长城!你记住,这大明的江山,终究是要靠士大夫来治理的。”
她唤来心腹宫女:“去准备一份厚礼,本宫要亲自去拜访任尚书的夫人。”
“是!娘娘。”
“母妃,这……”一旁的朱允炆却是有些感到不安。
吕氏却不以为意:“你三弟在拉拢武将,可都是一些不得志的草根和寒门,那么我们就该团结文官,而且还要暗中接触那些顶级勋贵。这才是我们该使用的制衡之道。”
“母亲,我们真的能打败三弟吗?”
“怎么?泄气了?”
“这些年,孩儿感觉三弟真的很陌生,竟然让孩儿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哼!你有这样的想法,真的是太让我失望了。”
“母亲……”
“够了!以后这种不争气的话休要再说。”
“呃?是!母亲。”
接下来的几日,吕氏频繁出入各位文官大臣的府邸。
先是拜访了礼部尚书任亨泰的夫人,赠送了珍贵的东海珍珠;后又邀请都察院几位御史的家眷入东宫赏花;甚至还特意为翰林学士方孝孺的母亲请来御医诊治旧疾。
这些举动自然逃不过朱元璋的耳目。
谨身殿内,毛骧跪在地上详细禀报:“陛下,太子妃娘娘近日与文官家眷往来密切,昨日更是在东宫设宴,招待了六部官员的夫人。”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挥退毛骧,对侍立在一旁的朱标说:“标儿,你这个太子妃,最近活跃得很啊!”
朱标脸色难看:“父皇,儿臣已经告诫过她,不要插手朝政。”
“告诫?”朱元璋冷笑,“她这是在为允炆铺路呢!允熥得罪文官,她就去拉拢文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朱标叹了口气:“吕氏也是爱子心切……”
“爱子心切?”朱元璋猛地转身,“她这是要把允炆往火坑里推!”
“但是允熥这段时间做的也确实太过了,几乎就是无所顾忌,我们要不要警告他一番?”
“有你我在,何至于让他有所顾忌?”
“父皇,你这样会把允熥惯坏的。”
“哎!允熥不是你我惯坏的,他已经被你母后惯坏了。”
“这……”
就在这时,太监朴不成来报:“陛下,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在殿外求见。”
“嗯,让她进来吧!”
“诺。”
接着,吕氏款款走入殿内,行礼后柔声道:“陛下,儿媳近日听闻文官们对朝廷多有怨言,心中忧虑。可否让允炆在文华殿设宴,安抚众臣?”
朱元璋眼中寒光一闪:“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允炆的主意?”
吕氏心中一颤,强自镇定:“是儿媳见允炆终日苦读圣贤书,想着也该与朝中贤臣多多请教……”
“够了!”朱元璋打断她,“朝政大事,岂是妇道人家该插手的?退下!”
吕氏脸色煞白,慌忙告退。
待她离去后,朱元璋对朱标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纵容的结果!”
朱标沉默片刻,突然道:“父皇,其实吕氏有句话说得对。这江山,确实需要士大夫来治理。”
朱元璋凝视着儿子,良久才道:“标儿,你太仁厚了。士大夫要用,但不能纵容。允熥虽然激进,但他的方向是对的。大明朝不能只靠读死书的文人!”
……
与此同时,文华殿内,朱允炆正在与方孝孺讲学。
“殿下可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方孝孺谆谆教导。
朱允炆恭敬作答:“学生明白。为君者当以德化民,施行仁政。”
方孝孺满意地点头:“殿下仁厚,实乃天下苍生之福。不像有些人,专务奇技淫巧,背离圣人之道。”
朱允炆自然明白他指的是谁,却只是微笑不语。
课后,朱允炆独自在文华殿内沉思。
他突然问随身太监黄杰:“你说,三弟的改革,真的全无道理吗?”
太监黄杰吓了一跳:“殿下,这等大事,奴婢不敢妄议。”
朱允炆叹了口气:“哎!三弟虽然激进,但确实在做实事。而我……却只能在这里读圣贤书。”
“……”
这时,吕氏怒气冲冲地走进来:“炆儿,刚才我去见你皇爷爷,竟然被赶了出来!”
听母亲说完经过,朱允炆皱眉道:“母妃,您确实不该插手朝政。”
“我还不是为了你!”吕氏气道,“你三弟现在有基层武将支持,有商贾拥戴,你若再失去文官的支持,将来如何与他抗衡?”
朱允炆正色道:“母妃,儿臣与三弟是亲兄弟,何来抗衡之说?”
“亲兄弟?”吕氏冷笑,“天家无亲情!允熥有把你当成亲兄弟吗?难道你忘了玄武门之变吗?”
这句话让朱允炆浑身一颤。
……
当晚,朱标来到吕氏寝宫,面色阴沉。
“你今日去见父皇,所为何事?”
吕氏委屈道:“臣妾只是为允炆着想……”
“住口!”朱标罕见地动怒,“你这是在害允炆!父皇最恨后宫干政,你偏偏要往枪口上撞!”
“可是太子爷,允熥他……”
“允熥做的事,自有父皇定夺。”朱标打断她,“你若是再敢插手朝政,休怪我不念夫妻之情!”
“是!太子爷。”
就在东宫暗流涌动之际,苏宁却在吴王府接见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致仕的老臣刘三吾。
“殿下,老臣今日前来,是想劝殿下暂缓学制改革。”刘三吾开门见山,“如今文官群情激愤,于国于民都不是好事。”
苏宁恭敬地为老臣斟茶:“刘公所言极是。但正因如此,才更要坚持。若因有人反对就退缩,改革永远无法推行。”
刘三吾叹道:“殿下可知,太子妃近日频频拉拢文官,二皇孙更是终日与方孝孺等大儒讲学。殿下此举,岂不是将文官都推向对方?”
苏宁微微一笑:“刘公,我要的不是趋炎附势的文人,而是真心为民的实干之才。”
“吴王你就不想获得天下文人的支持?”
“天下文人支持的只有皇帝一人。”
“这……”刘三吾真的是万万没想到苏宁会如此清醒。
这句话几乎是直白的说到了关键,苏宁要是顺利做了继承者,自然是会有天下人支持。
如果没有做成大明继承者,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一方藩王,至于文人的支持也是毫无意义。
送走刘三吾后,马和低声道:“殿下,太子妃的动作确实越来越明显了。”
苏宁望向东宫的方向,语气平静:“跳梁小丑,何足挂齿。真正该担心的,是北边那位。”
“燕王?”
“没错。”苏宁目光深邃,“四叔最近太安静了,这很不正常。”
正如苏宁所料,此时的燕王府内,朱棣正与姚广孝对弈。
“道衍,你说吕氏这般上蹿下跳,所为何来?”
姚广孝落下一子:“无非是想借文官之力,与吴王抗衡。不过她这番操作,恐怕会适得其反。”
朱棣笑道:“父皇最恨结党营私。她越是拉拢文官,父皇就越是不喜。”
“所以王爷最近才要保持沉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朱棣意味深长地说,“让他们斗去吧,我们只需静待时机。”
“确实!他们斗得越激烈,我们越安全,机会才会有更多。”
这场由学制改革引发的暗流,正在大明政坛的各个角落蔓延。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苏宁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次试探。
……
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应天府还沉浸在新年的余韵中,一场足以改变大明国运的风暴正在吴王府酝酿。
十二岁的苏宁站在书案前,仔细审阅着刚刚完成的《赋役改革疏》。
马和和李守忠侍立在一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殿下,这份奏疏一旦呈上,可是要与天下官绅为敌啊!”马和的声音带着颤抖。
“是啊!殿下,你可不能如此的过激,失去士大夫支持的危害很大。”一旁的李守忠也是连忙对苏宁进行劝诫。
苏宁放下奏疏,目光坚定:“正是因为官绅不纳粮、差役不均,才导致富者田连阡陌却无赋税之累,贫者无立锥之地却要承担沉重徭役。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可是……”
“休要再议!马和,接下来要让侍从室加强情报的搜集,绝对不能给敌人任何的可乘之机。”
“是!殿下。”
而这个侍从室便是苏宁让马和设立的情报机关,搜集情报的能力可是比锦衣卫还要猛,毕竟侍从室的手段可都是来自于后世谍战的启发。
正月十六的大朝会,文武百官惊讶地发现,许久未曾上本的吴王再次出列。
“皇爷爷,孙儿有本奏。”苏宁手捧奏疏,声音清朗。
此时在场的文臣武将却是被这个声音搞得浑身一激灵,突然意识到这个十二岁的吴王又要搞事情了。
“讲!”
“近年来各地田赋混乱,差役不均,孙儿特拟《赋役改革疏》,请皇爷爷御览。”
当太监朴不成将奏疏呈到朱元璋面前时,老皇帝起初还不甚在意。
然而越往下看,他的脸色越是凝重。
侍立在侧的朱标注意到父皇神色的变化,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吴王,”朱元璋缓缓抬头,目光如炬,“你这‘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可知意味着什么?”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什么?官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
“这……这是要掘我士绅根基啊!这是要霍乱天下啊!”
然而,与上一次的学制改革时的群情激愤不同,这一次文官们很快竟然集体失声了,因为他们这次是真的感到害怕了。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恐。
礼部尚书任亨泰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都察院的御史们低头看着笏板,仿佛上面突然长出了花朵。
朱元璋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他看向苏宁:“吴王,你来解释解释。”
“遵旨。”苏宁从容出列,“如今赋役制度,人丁与田亩分开征税。富户田多却丁少,贫户田少却丁多,导致税负不公。‘摊丁入亩’就是将丁银摊入田赋中,田多者多纳,田少者少纳,无田者不纳。”
他顿了顿,环视满朝文武:“至于‘官绅一体纳粮’,更是简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食君禄,就当纳粮完税,岂有特权之理?”
终于有官员忍不住出列:“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官绅乃国之栋梁,岂能与庶民同列?”
“栋梁?”朱元璋冷笑,“朕看是蛀虫!允熥,你这奏疏上说,浙江一省,官绅占地七成,纳税却不足三成。可有实证?”
“皇爷爷,孙儿已命明熥商行各地分号暗中调查,这是详细账册。”苏宁又呈上一本厚厚的册子。
朱元璋翻阅账册,越看脸色越青。
突然,他猛地将账册摔在御案上:“好!好一个官绅栋梁!难怪国库空虚,原来粮食都进了你们的粮仓!”
“陛下息怒!”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倒在地。
朱标见状,连忙劝解:“父皇,此事关系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哼!退朝。”
退朝后,谨身殿内的气氛格外凝重。
朱元璋、朱标、苏宁,大明最有权势的祖孙三代相对而坐。
“允熥,你可知这道奏疏会带来什么后果?”朱元璋沉声问道。
苏宁坦然回答:“孙儿知道。但长痛不如短痛。如今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若不及早整治,恐生民变。”
一旁的朱标忧心忡忡:“可是如此一来,只怕天下官绅都要视你为仇敌。”
“父王,”苏宁正色道,“为天下百姓计,为我大明朱家万代计,允熥个人得失,不足挂齿。”
朱元璋突然大笑:“好!好一个‘不足挂齿’!标儿,你看到了吗?这才是我朱家好男儿!”
他站起身,在殿内踱步:“这些年来,朕何尝不知土地兼并之害?只是投鼠忌器,一直难下决心。如今允熥既然提出,朕就给他这个支持!”
“父皇!”朱标大惊,“此事牵涉太广……”
“正因为牵涉广,才要快刀斩乱麻!”朱元璋眼中闪过厉色,“朕倒要看看,谁敢反对!”
就在祖孙三人商议细节时,文官们已经乱作一团。
任亨泰府邸的书房内,几位重臣紧急密会。
“疯了!吴王这是疯了!”一个官员捶胸顿足,“这是要断我们的根本啊!”
任亨泰相对冷静:“诸位,现在说这些无用。当务之急是想出对策。”
“还能有什么对策?皇上明显心动了!”
“不如……我们联名上书,以辞官相胁?”
“糊涂!”任亨泰斥道,“皇上最恨被人胁迫。你们忘了胡惟庸、李善长的下场吗?”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太子妃吕氏邀请各位夫人明日入东宫赏梅。
任亨泰眼中精光一闪:“或许……这是我们的一线生机。只有二皇孙成为大明的皇太孙,才能有我们士大夫的逆风翻盘。”
次日,吕氏在东宫热情接待了各位官员夫人。
言谈间,不免提到昨日的朝会。
“吴王年轻气盛,不知轻重,让各位大人受惊了。”吕氏故作叹息,“允炆就常说,为政当以稳为重,不可操之过急。”
夫人们心领神会,回去后纷纷向丈夫转达了太子妃的意思。
然而,吕氏的这番操作很快就传到了朱元璋耳中。
“这个吕氏,真是不知死活!”朱元璋怒极反笑,“标儿,你的家事,朕本不该过问。但若是有人想要借机生事……”
朱标冷汗直流:“儿臣这就去告诫吕氏。”
“哼!”
就在朝野上下暗流涌动之际,苏宁却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意外的事。
他在吴王府设宴,邀请了应天府周边的一些中小地主,这些人都是和吴王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毕竟自己的大明钱庄和明熥商行真的是很有影响力,安排一个政策试验地可谓是轻而易举。
“各位乡绅,”苏宁举杯道,“本王知道,你们对‘摊丁入亩’心存疑虑。今日请各位来,就是要听听你们的想法。”
地主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苏宁笑道:“那本王就先说说。‘摊丁入亩’看似增加了田赋,实则免去了丁役。各位算一算,是缴纳增加的田赋划算,还是继续承担繁重的徭役划算?”
一个胆大的地主小心问道:“殿下,若是实行新法,我等可能免除徭役?”
“正是。”苏宁点头,“不仅如此,大明钱庄还会提供低息贷款,帮助你们改善农具、兴修水利、投资工坊和商业。”
“吴王此言当真?”
“哈哈,王无戏言。”
这个消息很快传开,中小地主们开始动摇。
与此同时,朱元璋也采取了行动。
他下旨成立“清丈田亩司”,由吴王总领,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清丈土地。
而苏宁却是直接来了一个异地测量的骚操作,立刻让那些准备搞事情呃地主士绅无可奈何。
出人意料的是,蓝玉等武将勋贵竟然纷纷表示支持。
原来,他们多数依靠俸禄和赏赐,土地虽然很多,但绝对不是关键,新法对他们影响不大。
数月后,当第一批试点地区的报告呈到御前时,连最反对的文官也无话可说了。
应天府和浙江嘉兴府实行“摊丁入亩”后,税赋收入增加六成,百姓负担反而减轻了。
更让人惊喜的是,隐瞒田亩的现象大大减少。
“看到了吗?”朱元璋在朝会上扬着奏报,“这就是新法的成效!”
这一次,再没有人敢出声反对。
退朝后,朱元璋单独留下苏宁。
“允熥,这一仗,你打赢了。”
苏宁却无喜色:“皇爷爷,这才是开始。接下来的推行,才是真正的考验。”
朱元璋凝视着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孙子,突然觉得,大明的未来,或许真的要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