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虎心道是啊，师娘在蓉城什么样的工作找不到。
接着便听老师继续道。
“她何苦这个年龄还要出国。”
“图什么？”
“她图什么？图回来之后有更好的工作吗？”
“她需要吗？”
“你老师我现在一个月收入不低了，她这辈子什么都不用干都可以衣食无忧了。”
“出国日子好过吗？”
“你知道她每天过得多辛苦吗？”
“最近她有音乐会，有乐团演出，还要准备蓉爱音乐季的乐团曲目，每天睡四个小时，一天赶五六个小时的路程。”
“为什么？”
“她不出国我们婚礼都办完了，就因为她出国我们可以年底的婚礼只能简单地办一下。”
“她图什么？”
“不为事业不为爱情，你告诉我她图什么。”
片刻。
王小虎小声道：“梦想。”
李安笑了笑：“梦想谁都可以挂在嘴边，说话谁不会啊，可你明白梦想的重量吗？”
“你根本不明白，因为想要明白梦想的重量，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王小虎一阵头皮发麻。
“这个代价叫作追梦的代价。”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有时候甚至要有放弃一切的勇气。”
“追梦的道路没有鲜花与掌声，只有荆棘和坎坷。”
“然而陈璇却很少把梦想二字挂在嘴边。”
一顿。
“王小虎。”
“行，胜于言。”
王小虎听到这四个字从老师嘴里淡淡吐出，瞬时呼吸急促起来。
他全身紧绷，步伐停滞，紧锁的眉头下，嘴唇不受控制的抿紧。
仿佛被戳中了心中的要害，他低下头不敢再看老师。
这四个字是刚刚他在饭桌上说的，可此时却如同一颗射向他自己的子弹。
相比师娘，他整天把“立志成为一名指挥”挂在嘴边，可当他得知自己有可能提前出国之后却害怕地极力退缩。
王小虎此刻羞愧难已，心中那团屈辱和不甘好似一团急促的火苗，灼在他心间，让他呼吸不能。
他好想现在就大声告诉老师他想提前出国！
他想告诉老师他真的懂！
他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他真的有着属于自己的终极梦想！
并且他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可就在这时一道纤细的短发身影又猛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王小虎几乎颤抖着张开的嘴巴又不受控制地缓缓合了起来。
如鲠在喉的滋味他终于体会到了...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陈璇，你知道她在我眼里有多么耀眼吗？”
王小虎闻言再一次怔住了。
“敢于付诸行动的追梦人，就如同夜空中的流星，即便燃烧殆尽，也要在苍穹刻下最璀璨的轨迹。”
说着李安自己都笑了，“所以你知道你师娘在我眼里有多么迷人吗？别说两年三年，十年八年我也会等她。”
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王小虎大脑飞速地闪回起各种画面，最终定格在他和车琳曾约定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要以指挥的身份邀请车琳与他的乐团在蓉爱的舞台进行合作，台下会坐着所有他们认识和认识他们的人。
“老师...”王小虎像是从来都没有这样清醒过。
片刻，“我懂了。”
然而李安第四次摇头，“你还是不懂，你只是明白了追梦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可你还是不清楚梦想对于一个怀着梦想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王小虎不再以抵抗的方式回应，而是点头承认：“老师我确实不明白您这句话的意思，或许我年龄还太小了。”
说着师生二人拎着东西停在车前，李安将手里的包装袋轻轻放在地上。
接着从兜里摸出烟，点燃一支在车前来回踱步了片刻。
王小虎就原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老师走来走去，他似是从老师身上看到了一股正在发酵中的矛盾情绪。
“是这样，”李安再次回到王小虎面前，神色郑重道：“你确定你想知道。”
师生二人四目相对，王小虎有预感接下来这一刻或许将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重要一刻，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刻。
但他非但没有紧张，反而越发地感到自己的平静。
片刻，“老师，我想知道。”
少年的笑容带着金色的光辉一般，仿佛要将幽暗的车库照亮。
李安舔了舔嘴唇，然后双唇拧成一条直线，接着点点头。
“好。那我告诉你。”
“我曾和陈璇一样，抱着一定要出去看看的念头。”
“我很努力。”
“不输林幽幽的天赋。”
“不输秦勇的刻苦。”
“不输陈璇的执着。”
“可为什么他们都出国了，而我最终没有迈出这一步。”
王小虎心里连着咯噔了三声，一声比一声响。
此刻王小虎只觉得站在面前的老师变成了一座大山。
让他有点喘不过气。
王小虎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因为梦想的代价不是你想付出就有的付出的。”
“我再告诉你，梦想面前没有平等。”
“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有人含着银汤匙出生，有人含着舌头出生。”
“音乐是高尚的，而学习音乐的花费是昂贵的。”
“在他们三个人在为处理作品纠结的时候，我面临的问题可能是如何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合理支配仅剩的三百块生活费。”
王小虎喉咙翻涌，下唇咬的更用力了。
“在他们勾勒出国规划的时候，我在为怎么多带一个学生绞尽脑汁。”
“我敬佩他们每一个人，我也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可是你必须清楚，有些难处是可以克服的，有些难处是不得不向生活妥协的。”
“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我的家庭，相反我万分感激我的父母，没有他们的全力支持，我连奢望梦想的机会都不会拥有。”
“他们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
王小虎垂在腿边的双手缓缓攥了起来。
李安忽然乐了起来，“干嘛这是，放松点行吗？”
王小虎摇头间又点头，一时间让人不知道是摇头还是点头。
李安抬手轻轻试过王小虎的眼角。
“终于熬到星海杯结束，我获得了一个公费出国的机会。”
王小虎：“啊...”
李安：“你们都不知道，莱比锡音乐学院，当时你师爷告诉我的时候，你知道我第一时间做了什么事？”
“我拒绝了。”
王小虎：“啊？!”
李安点点头：“我拒绝得很干脆。”
王小虎：“为...咳咳，为什么啊！”
李安：“因为这个梦想对于我已经过时了。”
王小虎：“我不信！”
李安：“我当时只想一件事，就是经营好当下的生活局面，你懂吗？”
王小虎：“我....”
李安：“如果我当时咬牙出去了，我想包括陈璇在内的所有人，也包括你，都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王小虎猛点头：“我肯定啊！”
李安：“所以我当时的第一想法是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王小虎再次哽住了。
李安：“可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和你们所有人都没有关系，只是我个人的问题。”
“就是单纯的，出国已经不是我的梦想了。”
王小虎摇头，他不信，他不信，他不信。
李安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根。
“一个人在沙漠中要渴死的时候，你给他金山银山又能如何？”
“他需要的只是一口水。”
“昙花最美的时刻是在它将开未开时，所有人都相信它会绽放到极致。”
“而等它真正盛开了，便进入了凋零的倒计时。”
“我不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当然，我也没有战胜生活。”
这时一阵发动机的声音传来，师生二人同时望去。
一辆白车从他们身前驶过。
“我与生活之间其实不存在博弈。”
“富足的生活未必快乐，赤贫的家庭也不见得毫无希望。”
“我只是在曾经的某段时间拥有了一个对我，对我有着结构性限制的梦想，所以我的这场梦是注定会醒来的。”
“事实也在我身上验证过了。”
“如果我想，今年秋天我就可以和你师娘一起去斯堡学习生活，难道不是吗？”
“可我不会这么去做的原因就是我的梦早在曾经的某一刻就醒了。”
“梦醒了，梦想就死了。”
王小虎舔了舔嘴唇。
李安手中的烟头落地，火星在昏暗里坠出一道线。
“就像这个烟头...燃烧的时候你觉得它能点亮周围，可熄灭后才发现你会发现他连自己的影子都留不住。”
李安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
“梦想只对还没有醒来的人存在意义。”
“你永远无法同时确定盒子里的猫是死是活，但只要不打开盒子，里面的猫就永远活着，对吗？”
王小虎：“薛定谔的猫。”
李安：“没有醒来就意味着心中的信念还尚存，而存在着信念，就无法体会到梦想本身其实脆弱不堪。”
“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结论，梦想是有时效性的。”
王小虎长出一口气，他不敢说自己懂了，但他觉得自己至少已经明白了些什么。
如他所料，这些东西似是已经开始影响他的命运轨迹了。
李安：“所以梦想对于一个怀揣着梦想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良久。
王小虎：“意味着你能否在梦醒之前把握住它。”
少年平静的声音之下，似是迸发出了一种坚定的力量。
李安：“懂了？”
王小虎：“一点点吧。”
师生二人又笑了。
将购买的家庭工艺品放到后座，师生二人出发去往了对面的商场。
“老师。”
“嗯。”
“算了算了。”
“行。”
随后又是一番大采购，期间没有人再提关于出国与梦想的话题。
时间来到五点一刻，李安觉得差不多了，今天买的这些东西足够他明天忙活了。
“咱俩接着去吃饭吧。”
“啊？”王小虎以为该回家了，“还是咱俩吃饭啊？”
李安：“对啊，今天的行程还没结束啊。”
王小虎：“哇塞！不会吃完饭要看电影吧？”
李安神秘一笑：“别问，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饭是吃不下几口了，师生二人就近随便吃了点小吃、
六点一刻，他们出发前往市歌剧院。
到了地方王小虎才意识到老师是要带他看演出！！？
紧接着他就看到剧院大门口滚动着【市歌舞剧院交响乐团与捷克指挥家谢米扬】的字样。
瞬时脸上乐开了花！
王小虎一个月前还关注过这场演出，但是由于合唱团开始忙碌之后他就把这场演出忘了。
“谢谢老师！”
“和我就别客气了，等你以后挣大钱昂。”
“必须的！我绝对给您和师娘养老。”
“呵呵呵，养老恐怕指望不上你。”
“走着瞧，老师你走快点啊，我们得提前进场，票给我呀。”
“要什么票啊。”
结果李安还真就带着王小虎刷脸进了音乐厅。
七点半整，乐团登台，指挥家随后上场。
“哗————”
现场观众不过总观众席的四分之一。
-
一个半小时一晃而过。
整场听下来，李安虽不能拿市歌与蓉爱相并而讲，但能呈现出这样的舞台已经算是达到及格线了。
尤其是德沃夏克的弦乐三重奏还让李安有些小惊艳。
而王小虎整场都听得非常专注，毕竟不是身在燕京海市这样的一线文化城市，再加上平时要上学，所以能听到交响现场对于他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
尤其是能在老师的陪伴下。
“哗——————————”
音乐会散场之后，王小虎拿到了谢米扬签名的节目单。
王小虎：“谢谢老师。”
“都哥们儿。”这次李安换了一种回答。
哈哈哈哈——
回家的车上，一路欢笑。
终于快到家的时候，王小虎又轻声地叫了一声老师。
“嗯。”
这次王小虎没算了，他问出了在停车场没有问出的那个问题。
“老师，那您对于出国这件事有遗憾吗？”
“有啊，怎么了？”
“您的遗憾是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良久。
“我的遗憾是我的遗憾，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包括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的理想。”
“理想和梦想有什么区别？”
“梦想是感性的，理想是理性的。”
“那您现在的理想是什么。”
“大概是帮助你们实现梦想吧。”
又是良久。
“那您...还有梦想吗？”
“有啊。”
“那您现在的梦想是...”
“希望能实现我的理想吧。”
“老师我，我想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九月我能走，我想九月就走。”
“行胜于言，下车。”
“老师再见，今天真的辛苦您了。”
下车后，王小虎对着主驾鞠了一躬。
李安望着路灯下的影子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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