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爷子静静地听着,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孙女。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从苏雅琴那哭得红肿的脸庞上,从她那断断续续、添油加醋的叙述中,逐渐看出了一些端倪。
起初听到孙女受辱时那如火山般喷发的震怒,随着孙女叙述的深入,慢慢沉淀下来,就像沸腾的水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忧虑的思量。毕竟,自己这孙女什么性格、脾气自己也是了解的。
当陈阳这个名字第一次从孙女口中清晰地说出来时,苏老爷子整个人微微一震,他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眉心处的皱纹骤然加深,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他的手指在扶手上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心中翻江倒海。
陈阳……怎么会是他!
苏老爷子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些片段——前些日子圈内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江城那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宋老亲自接见并赞不绝口的后起之秀,在江城古董界掀起惊涛骇浪的传奇人物……
“陈阳?”苏老爷子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意味。他沉吟着,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敲击着太师椅的红木扶手,一下,两下,三下……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嗒嗒声,那声音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孙女一眼,那眼神里有怜惜,有无奈,还有一丝深深的担忧。
“琴儿啊……”苏老爷子叹了口气,语气中透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你真是地上的祸不惹,偏偏去闯那天上的祸啊!人家那是你能招惹得起的吗?”
“啊?”苏雅琴完全没想到爷爷会是这个反应。她本以为爷爷听完后会大发雷霆,立刻召集人手为她讨回公道,却万万没料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番话!
她愣了一下,眼中闪过错愕和不解,随即满脸的委屈瞬间转为不满,嘴唇高高撅起,都能挂个油壶了。
“爷爷!您这是什么话?”苏雅琴的声音拔高了几度,带着浓浓的不服气,“他陈阳不就是从江城来的一个泥腿子么?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土包子,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捡漏了几件好东西罢了!”她越说越激动,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侥幸入了宋老的法眼而已!”
“宋老那是念他年轻,想提携后辈,才给他面子的!”
“要不是走了狗屎运,他现在指不定还在哪个犄角旮旯刨食呢!”苏雅琴说到这里,委屈和愤怒混杂在一起,“您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咱们苏家在泉城是什么地位?听雨阁又是什么招牌?怎么能被一个外地来的毛头小子欺负了还忍气吞声?”
“爷爷,您今天要是不帮我出这口气,我……我就……”她哽咽着,眼泪又滚了下来,“我就没脸在这圈子里混了!”
“泥腿子?”苏老爷子听着孙女这番话,看着她那副理直气壮、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里带着无奈,带着宠溺,更带着一种苏雅琴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那是见识过真正高人后的敬畏,是明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后的谨慎。
“丫头啊丫头……”苏老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点了点孙女的额头,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琴儿,你呀还是太年轻了,看人看事都只看表面。”
“陈阳岂是你说的那么简单?”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郑重:“咱们苏家要是能有陈阳这样一个'泥腿子',我老头子怕是做梦都能笑醒喽!”
说着,苏老爷子笑了起来,“琴儿,你知道吗?就凭他那本事,别说在江城,就算放眼整个华夏古董界,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看着孙女迷惑又倔强的眼神,心中涌起一阵无奈。那双清澈却固执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和委屈,仿佛整个世界都辜负了她。苏老爷子深知,年轻人的自尊心就像瓷器一样易碎,但有些真相不说清楚,将来吃的苦头只会更大。
他轻轻叹了口气,知道她根本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丫头从小被家里宠着,在泉城古董圈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可她不明白,有些人,已经不是他们苏家能轻易招惹的了。
苏老爷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只得耐心地,像哄小孩子一样,一点点将陈阳如今的身份和背景掰开揉碎讲给她听。他的声音放得很轻,语气却格外郑重,生怕孙女听不进去。
“琴儿啊,你给爷爷听好了。”苏老爷子清了清嗓子,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你以为他陈阳还是那个无根无萍,仅靠运气闯荡的愣头青吗?”
苏正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每个字都像是敲在苏雅琴心上的鼓点。
“爷爷……”苏雅琴想要辩解什么。
“你先听我说完!”苏老爷子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道,“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是杜明德的弟子!”
说到杜明德这个名字时,苏老爷子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紧紧盯着孙女的反应。
“杜明德……”苏雅琴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中闪过一丝迟疑。
“对!就是沪上那个杜明德!”苏老爷子点点头,“杜明德在沪上是什么地位,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很多圈里的人,见了杜明德都要客客气气喊一声杜先生的人物!那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待遇!”
“就连你伯父去沪上参加学术交流,碰见杜明德都得毕恭毕敬地上前打招呼,你知道吗?”
苏雅琴的脸色微微愣了一下。
“这还没完呢!”苏老爷子接着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而杜明德的师叔,就是宋开元宋老!”
这句话一出,苏雅琴整个人都愣住了。宋开元的名字,在古董圈可是如雷贯耳的存在。苏雅琴还真不知道,陈阳原来就是宋老门下,还以为是陈阳出名之后,宋老才收入门下的。
说着,苏老爷子微微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包含着太多的意味——有对陈阳际遇的羡慕,也有对自家孙女不识时务的无奈。他用手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那胡子在指间一缕缕滑过,像是在理顺纷乱的思绪。
“你以为这就完了?”苏老爷子看着孙女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继续说道,“其次,人家陈阳是靠自己的真本事闯出的名头!不是靠家里的关系,不是靠长辈的提携,是实打实的真功夫!”
“你听好了——”苏老爷子开始细数陈阳的战绩。
“先是捡漏《礼部韵略》,那可是宋版古籍!多少老行家守了一辈子都没见着的宝贝,让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给捡着了!”
“之后和蒋光泰比眼力,蒋光泰是什么人?在古董圈浸淫三十多年的老手!结果呢?又赢了蒋光泰!”
“还有,在京城一眼看出李唐的真迹绢本,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国宝级文物!多少专家教授都没看出来,他一个年轻人,一眼就看穿了!”
说到这里,苏老爷子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赞叹。
“随后又在斗宝中,赢了北三省古董圈知名青年才俊叶辉……”苏老爷子摇摇头,“叶辉是什么人?叶家可是满清后裔,据说家里好东西无数,就这样,照样败在陈阳手下!”
说到这里,苏老爷子用手重重地点点桌面,那笃笃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直直地看着苏雅琴,目光严肃而认真,一字一句地说道:
“琴儿,你睁大眼睛好好听着!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是单靠运气就能成的?哪一件不是要真本事、真眼力?”
苏老爷子的声音越来越沉重:“到了这个时候,宋开元才正式认下了这个徒孙!”
“这层关系,比你想象的还要牢固!比咱们苏家三代经营的人脉还要硬气!你明白吗?”
苏雅琴依旧撅着嘴,那双杏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小声嘟囔道:“那……那也不过是运气比我好点罢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却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要是我也碰上那些东西,说不定我也能捡漏……”
话音刚落,苏老爷子就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哼,虽然不大,却像一记闷雷在书房里炸开。他的语气骤然加重了几分,眼神也变得严厉起来:“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在沪上和京城发生的事。”
“你说好物件让你碰上,你也能捡漏,爷爷信!”苏老爷子微笑着点点头,“那么在豫省呢?”
“豫省的'过三关,闯五道',这里面的门道,你也听说过吗?”苏老爷子沉声问道,“那可是实打实的本事!”
“是豫省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家伙亲自设下的考验!”
“这些老前辈,哪一个不是在古董圈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的人物?”
苏老爷子说到这里,声音提高了几分:“他们设下的关卡,做不得半点假!容不得半点水分!”
“第一关考眼力,第二关考学识,第三关考心性!”
“五道关卡更是层层递进,一道比一道难,一道比一道刁钻!”
“你以为那是什么人都能过得去的?别说豫地的三关五道了,你连咱们泉城的三关五道都过不去呀!”苏老爷子一脸无语的苦笑,“你又不是没试过!”
苏雅琴被爷爷这一连串的质问说得哑口无言,脸上的不服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安。
“可人家陈阳,一路闯过来了!”苏老爷子重重地拍了一下扶手。
“而且不只是闯过来了,是以近乎完美的表现通过的!”
“豫省那几位老家伙,当场就服了!”
苏老爷子看着孙女逐渐变白的脸色,继续说道:“你不服气是吗?”
“人家豫省整个古董圈都服了,那些浸淫古董行当几十年的老行家都服了!”
“你凭什么不服?”
“就凭你比他们多读了几年书?还是凭你苏家的名头?”
这几句话说得苏雅琴面红耳赤,嘴唇嗫嚅着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苏老爷子看着孙女这副模样,心中既是怜惜又是恨铁不成钢。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缓缓地说道:“而且,我还没告诉你最重要的事。”
他故意顿了顿,让这句话的分量沉淀下来。书房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连窗外的鸟鸣声都仿佛远去了。苏雅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心跳加快,隐隐感觉到爷爷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彻底改变她对陈阳的认知。
“据我所知,就在前不久……”苏老爷子一字一顿地说。
“京城的耿老,也正式收了陈阳做学生!”
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苏雅琴的脑海中炸开。她的眼睛瞬间睁大,嘴巴微微张开,整个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