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盛夏,梧桐树影婆娑,正如陈阳料想的那样,徐景天就不可能这么放过自己的师傅。
三天后,外滩十八号会议厅内,冷气开得很足,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杜明德静静坐在长桌一侧,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在暗自盘算着,今日这场针对自己的鸿门宴,自己究竟有几分胜算。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个看似无意的动作实际上是他多年来在紧张局面下的习惯——节奏稳定的敲击声能帮他理清思路,保持冷静。目光如鹰隼般沉稳地扫过对面一排人,杜明德在心中一一分析着每个人的底细和可能的立场。
徐景天这个自不必说,孙副馆长向来八面玲珑,而那几位所谓的权威专家,不过是徐景天花钱请来的帮腔罢了。他知道今天这场较量的真正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那件唐寅画作的真伪之争,更是徐景天想要彻底击垮自己在古董圈声誉的一次精心布局。
杜明德坐在长桌一侧,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目光沉稳地扫过对面一排人——徐景天、沪上博物馆的孙副馆长,还有几位沪上古董圈所谓的权威专家。
会议室的气氛却比外头闷热的夏天还要凝重几分,孙副馆长那张永远挂着官样笑容的脸,此刻在冷气灯下显得格外虚伪。他抬手示意杜明德落座时,那手指关节在桌面上磕出清脆的一声,像是某种无声的信号。
杜明德一踏进外滩十八号的门槛,杨博文就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杖上的铜环,指节发白。他侧头瞥了一眼蒋老,后者脖颈处的青筋微微绷紧,显然也在强压着心底的不安。这两人脚步轻缓地跟在杜明德身后,来之前二老还在想,如果有自己二人保驾,或许杜明德没什么大事,当看到这一众专家列席,两人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会议厅的长桌旁,徐景天早已等候多时。他一身深灰色西装,袖扣折射出的冷光刺得人心头发紧。杜明德一眼扫过去,便看见对方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带着几分讥诮,几分得意。
“杜老板,请坐。”孙副馆长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片,滑过空气。他抬手示意的位置正对着徐景天,那姿态摆明了是要让杜明德直面这场鸿门宴。
杨博文和蒋老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他们挨着杜明德坐下,椅子挪动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
徐景天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那节奏像是某种嘲笑的鼓点。他身旁那几个所谓的古董圈权威,一个个摆出专家应有的高傲姿态,目光却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
孙副馆长清了清嗓子,喉咙里挤出一声干咳,像是正式拉开这场戏的序幕。他那双永远睁不开似的小眼睛,此刻在镜片后泛着寒光,直勾勾地盯着杜明德。
“杜老板,今天请您来,是想让您帮忙掌掌眼。”他拖长了尾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杜明德心头。
他从脚边的皮箱里取出一只用绸布仔细包裹的瓷器。绸布掀开的瞬间,会议室里的冷气似乎都停滞了一瞬。那只胆瓶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天青色,瓶身绘有精致的缠枝莲纹,每一笔都透着古拙的韵味。
南宋 官窑胆瓶
然而,当杜明德目光落在那胆瓶上时,瞳孔微微一缩。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南宋官窑的胆瓶,单看釉色与胎质,确实足以乱真。但他心头却升起一股异样的警觉——徐景天不惜搬动孙副馆长这座大山,绝不会只是让他来看一件真品这么简单。
“杜老板,瞧瞧这件胆瓶,品相如何?”孙副馆长将瓷瓶推到杜明德面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杜明德垂下眼帘,目光一寸寸扫过胆瓶的每一处细节。
南宋官窑胆瓶,不过盈掌之量,却自有乾坤暗藏。瓶身胎质纤薄,却又厚薄均匀,胎骨清雅如纸,透出几分玲珑剔透的韵致。青灰的釉色温润如玉,隐约透着一抹淡淡的灰蓝色调,在会议厅明亮的灯光下,竟泛出几缕神秘的幽光,仿佛流转间藏着千年风雨的秘密。
其形制仿若悬胆垂落,瓶颈微束,溜肩鼓腹,瓶身由肩至腹,线条流畅地逐渐收敛,直至瓶底又轻轻外撇,形如美人敛裙,姿态优雅,不见丝毫匠气的斧凿痕迹。
釉层之下,细碎的冰裂纹如蛛网蔓延,时隐时现,每一道纹痕都诉说着光阴的故事,令人不禁遐想当年窑火中釉汁流淌的轨迹。
靠近底部的地方,釉汁因重力垂流,在瓶足边缘聚成一层厚重的积釉,那积釉处色泽幽暗,几如深潭,与周围清亮的釉面相映成趣。
积釉边缘,隐约可见灰黑色的胎骨露出,像是被岁月侵蚀的古老印记,为这精致的瓷器平添了一份古朴与厚重。这残破之中,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拙之美,仿佛诉说着八百年前窑工们指尖的温度与汗水。
那胆瓶握于掌心,杜明德起初只觉轻若无物,指尖力道一松,便欲脱手而出,却又骤然察觉这轻巧之中暗含的分量,不至于轻飘无物,恰似秋末莲蓬,干瘪中透着沉甸甸的枯萎之意。
就这么大
指腹沿着瓶身细细摩挲,那釉面竟如同新剥的鸡子皮,不见半分凹凸起伏,凉滑触感与小儿的粉嫩肌肤别无二致,却又隐隐沁出几缕秋凉之意,直透骨髓。
目光流转至瓶底,一圈素净无釉,铁足显露,颜色深沉如檀木,在午后阳光漫射下泛着暗红光泽。
杜明德拇指轻轻摩挲那铁足边缘,触感微涩,这胆瓶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寸抚摸都引着他去探寻那背后的故事。
“南宋官窑?”坐在对面的蒋老忍不住倾身向前,脖子几乎要贴到会议桌上,浑浊的双眼瞪得老大,目光死死锁在那胆瓶之上。
杨博文亦是满脸凝重,身子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
这物件,若是真品,莫说沪上,便是放眼全国,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会议室里的冷气似乎都因这瓷器的出现而凝滞了几分,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杜明德拇指和食指合力捏住瓶口,将胆瓶轻轻翻转,目光寸寸扫过瓶底的每一道纹路,每一个毛孔。瓶体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青灰色光泽,细碎的冰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来,每一道裂纹都像在诉说着八百年的风雨历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会议室里安静得针落可闻。杜明德盯着那胆瓶,眼神渐渐变得深邃,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又像是在与手中的物件进行某种无声的对话。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他终于缓缓将瓶子放回桌面,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也拉回了杜明德的思绪。他下意识地伸手去端面前的茶杯,茶水早已冰凉,入口微苦,却正好冲淡了萦绕在舌尖的瓷釉凉意。
“此瓶釉面肥厚温润,如羊脂美玉,透着盈盈润泽,器形精巧素朴,如少女云鬓,韵致清秀悦目,似春日柳絮,宜捧于掌中细细摩挲把玩。”杜明德话音刚落,便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瞥了一眼杯中早已冰凉的茶水,茶叶在杯底沉积,茶汤黄褐,早失了刚泡时的清香。凉茶都没有人主动给自己更换,这细节更说明了在场这些人对他的态度——表面客气,实则怠慢。
杜明德心中冷笑,眼神淡然地扫过对面几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听到杜明德这番精妙的点评,孙副馆长脸上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他略微前倾身子,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和炫耀:“杜老板果然好眼力,不愧是沪上知名的古董行家!”
“您这一番品评,可是说到了关键处。这件南宋官窑胆瓶,确实是难得的珍品,釉色温润,器形端庄,实在是……”
“等一下!”就在孙副馆长洋洋得意地准备继续夸赞之时,杜明德突然抬手示意,声音不高但却异常清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杜明德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如鹰隼般锐利:“我刚才只是说这物件釉面温润,器形不错,工艺尚佳,可从头到尾,我没说过它是南宋官窑。”
“哦?”孙副馆长听到杜明德这话,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和疑惑。
他重新坐直身子,目光在杜明德和桌上的胆瓶之间游移:“那杜老板的意思是……这件瓷器有什么问题?难道您觉得它不是南宋官窑?”
杜明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桌面上那件青釉胆瓶,眼神专注而深邃。
他伸出右手,指尖在空中轻点几下,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件所谓的官窑胆瓶……”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一眼在场所有人的表情,“胎质确实与宋代时期的官窑有明显出入,过于细腻,少了宋瓷应有的那种古朴厚重。”
“釉色虽然温润,但偏于鲜艳明亮,缺乏南宋官窑那种内敛深沉的韵味。”
“更重要的是,南宋官窑的制作工艺有其独特之处,综合各项特征分析,我个人更倾向于认为这是清代中期的仿烧之作,虽有几分神似,但终究不是真品。”
“呵,”孙副馆长冷笑一声,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如刀般扫过杜明德,仿佛要从软刀子里刺出几分锐利,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权,“杜老板,您一个人的看法也未免太过武断了吧?”
“您再怎么看,也不过是个人意见而已,我们博物馆可是有专门的专家团队,不止一个人,而是几位不同领域的权威专家共同考证后,一致给出了明确的结论,认为这是实打实的真品。”
“如果您连他们的专业判断都质疑,那我倒要问问,杜老板,您的底气究竟是来自于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