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低低的谈论声开始像水波一样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是真的吗?教堂广场……”
“那位北地伯爵想做什么?彰显他的仁慈?”
“小心有诈,别忘了我们是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
“可……如果是真的呢?”
话音刚落,科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几名士兵抱来几大捆虽然朴素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物,像丢垃圾一样,“哗啦”一声扔在了囚犯们面前的空地上。
“动作快点儿!”士兵呵斥道。
衣物的出现,让“自由”这个词语变得具体了一些。人们看着那些代表着外界、代表着正常生活的衣服,眼中的怀疑、惊喜和茫然交织得更加复杂。
是抓住这可能的生机,还是警惕这或许是踏入另一个陷阱的诱饵?
他们犹豫着,慢慢地,开始有人试探性地向那堆衣服伸出手去……
…………
吱~~
不一会儿,沉重的铁栓被拉开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巨响,紧接着,那扇厚重的包铁橡木大门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咽喉,在铰链沉闷的呻吟声中,向内开启了一道缝隙,随即逐渐扩大。
正午最炽烈的阳光,瞬间将积蓄了许久的力量投射下来,如金色的洪流般汹涌而入,猛烈地冲撞进地牢入口处常年被黑暗统治的空间。
光线在弥漫着灰尘的空气中形成一道清晰可见的耀眼光柱,精准地投射在这些刚刚换上干净衣服、却依旧带着一身牢狱晦气的囚徒身上。
“啊……”
一阵压抑的、带着痛苦的低呼从人群中响起。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对于长期处于黑暗中的他们而言,不啻于一种刑罚。
所有人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死死遮住眼睛,眼球在眼皮下传来阵阵酸涩刺痛的灼烧感,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们踉跄着,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躲回那熟悉的阴暗中去。
“快走!别磨蹭!”士兵们低沉而严厉的催促声在身后响起,甚至用剑鞘轻轻推搡着他们,逼迫他们适应这令人眩晕的光明。
他们不得不眯起眼睛,或者用手在眼前搭起凉棚,像一群刚刚出生的、畏光的幼兽,被迫踏出了那扇象征着囚禁与解脱的界限的大门……
“他们出来了!”
几乎就在他们身影出现的同一刹那,地牢外,那些早已在烈日下蹲守多时、挤满了附近街道和窗口的居民们,如同被同一根线牵引,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地牢洞口。
喧嚣声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随即,无数道目光——好奇的、鄙夷的、仇恨的、麻木的——如同闪着寒光的箭矢,穿透蒸腾的暑气,死死地钉在了这群刚刚重见天日的勋贵们身上。
那是一片无声却重若千钧的注视,混合着整个米兰城积压的怨气与审视,比正午的阳光更加让人无所适从和令人窒息。
他们每一步踏在滚烫的石板上,都仿佛踩在无数道目光织成的荆棘之上。
那一双双来自昔日臣民的眼睛,此刻饱含着毫不掩饰的憎恶与仇恨,如同无数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这些勋贵们的皮肤上,灼痛直抵灵魂深处。
他们刚刚因重见天日而勉强挺起的身躯,在这无声的集体审判下,不由自主地佝偻了下去。曾经的高傲与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胆怯与羞惭。
他们纷纷垂下头颅,目光躲闪,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将身体向队伍中间缩去,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比正午阳光更刺人的视线。
“快走!”在科林的厉声催促下,队伍开始缓缓移动。
百余名精锐士兵立刻组成严密的护卫阵型,将这群失魂落魄的囚徒簇拥在中间,如同押送一件易碎的贵重物品,又像是防范着可能从任何方向袭来的怒火。
队伍缓缓朝通向教堂广场的主大街方向行进。
沿途,早已奉命维持秩序的士兵们背对队伍,面朝人群,用长矛和盾牌组成了一道冰冷的人墙,将汹涌的人潮与这支押送囚徒的队伍隔开。
人墙之外,是无数张被暑气和情绪蒸得通红的脸庞。
突然,街道拐角处的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如同裂帛般划破了相对压抑的寂静:
“我看见他们了!”
这句话,就像一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在哪里?”
“让我看看!”
“是那些该死的贵族吗?”
人群如同被点燃的干草,轰然躁动起来。前面的人拼命踮起脚尖,后面的人则努力向前拥挤,无数颗脑袋齐刷刷地转向队伍出现的方位,伸长脖子,翘首张望。
窃窃私语变成了喧哗,压抑的怒火在空气中开始噼啪作响,先前那种沉重的寂静被一种危险的、一触即发的躁动所取代。
士兵们不得不加大力度,用盾牌抵住不断前涌的人潮,呵斥声此起彼伏。这条通往广场的路,骤然变得漫长而凶险。
押解的队伍刚离开地牢外那片相对开阔的小广场,周围那些原本只是驻足观望的人群,此刻仿佛嗅到了血腥气的鬣狗,从各个街口、巷尾蜂拥而出,黑压压地汇聚成一股涌动的人潮,紧紧地坠在队伍后面。
往日里,也只有盛大的宗教游行或君王庆典,才能让米兰城的街道变得如此拥挤喧闹。
但今天,驱使人们聚集的并非欢乐与虔诚,而是一种混合着好奇、愤恨与某种近乎残忍的看客心理。这座城市曾经的主人们,如今脚戴镣铐,在刺目的阳光下沿街“示众”,这是米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观,一种带着羞辱性质的权力更迭的活剧。
很快,队伍穿过了狭窄的街道,转入了那条宽阔、直通南城门的主干道。
景象更为壮观,也更为压抑。
道路两旁,无论是装饰华丽的商铺门口,还是那些朴素的居民楼窗户旁,甚至低矮的屋顶上,都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没有大声喧哗,只是用一双双眼睛——冷漠的、鄙夷的、好奇的、痛恨的——无声地注视着这支缓慢行进的队伍。
那密集的、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喧嚣的叫骂都更具压迫感,仿佛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囚徒的心头。
科林带着几名骑兵走在队伍最前列,马蹄铁敲击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冷硬的嗒嗒声。
然而,在他身后的所有押送士兵,神经都高度紧绷。士兵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攒动的人头、那些打开的窗户、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额角渗出的汗水不仅是因为酷热,更是因为面临的巨大压力。
他们深知,这看似平静的围观之下,可能潜藏着汹涌的暗流,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囚徒们被严密地保护在队伍中心。内层是手持高大盾牌的士兵,用冰冷的金属盾面组成了一道移动的围墙,将囚犯与外界隔绝开来。外围,两排手持长矛的士兵分列左右,矛尖斜指向外,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这层层护卫,与其说是保护,更像是一种极度戒备下的隔离,生怕这些“重要的货物”在抵达终点前,就被沿途沸腾的民意所吞噬……
…………
就在押解队伍行过路程大半,负责护卫的士兵们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放松,以为最拥挤复杂的路段已经过去,任务即将圆满完成之际,异变陡生!
队伍右前方,紧邻一家喧闹酒馆的阴暗巷口,毫无征兆地飞出了几块棱角尖利的碎石!它们带着呜咽般的破空声,划出恶毒的弧线,不偏不倚地朝着被盾牌手围在中间的勋贵们头顶砸落!
“啊!”
凄厉的尖叫瞬间撕裂了空气,人群出现了刹那的凝滞。两块石头精准地命中了目标——两个较为年轻的贵族子弟应声倒地,额角迸出鲜血,痛苦地蜷缩起来。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杀了他们!”
“宰了这些吸血鬼!”
积压的仇恨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道路两旁的人群彻底失控,怒吼声、咒骂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腐烂的鸡蛋、更多的碎石、甚至随手捡起的木块,如同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地朝着勋贵们的方向倾泻而去!
“保护囚犯!举盾!”科林的吼声在喧嚣中依旧清晰。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反应极快,立刻收缩阵型,将高大的盾牌紧密地拼接在一起,组成一个临时的移动堡垒,将惊恐万状的勋贵们死死护在中间。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如同冰雹般砸在盾牌上,蛋液和污秽顺着盾面流淌下来……
“加快速度!向前冲!”科林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队伍开始加速,试图强行冲破这突如其来的袭击。
但人群已经彻底疯狂了!无数人试图冲破士兵组成的人墙,他们嘶吼着,推搡着,伸出手臂想要去抓挠那些近在咫尺的仇人。维持秩序的士兵防线在巨大的人潮冲击下开始扭曲、变形,如同暴风雨中随时可能倾覆的堤坝。
眨眼之间,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上街道,堵塞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