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八年,秋。
大燕王朝,迎来了立国以来最鼎盛的时期。持续推行的均田令与劝农桑政策,使得“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畅通的运河与繁盛的丝路,让“天下舟船所通,商贾所凑,万物所殖”;而科举取士的常态化与官学的普及,更是“四海之内,学校如林,庠序盈门”。洛阳城的繁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万国来朝,衣冠毕集。史官欣然提笔,誉之为“天授之治”。
这一日,正值千秋节(皇帝寿辰),紫微城内大宴群臣,四夷使节。太液池上,龙舟凤舸;蓬莱殿前,钟鼓喧天。陈烬端坐御榻,接受着山呼海啸般的朝贺。殿下,文武百官,勋贵宗室,乃至高鼻深目的胡商、卷发黑肤的南海使臣,济济一堂,歌舞升平,一派海晏河清,天下归心的盛世气象。
然而,端坐于万众中央的陈烬,目光扫过这无边的繁华,掠过那些或真诚或谄媚的笑脸,心中却并无多少欣喜,反而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警醒。他看到了丞相韩迁 鬓边新添的白发,看到了大司马老灰头 日渐蹒跚的步伐,也看到了慕容翰、谢玄 等新一代俊杰眼中的锐气与渴望,更看到了席间两位逐渐长成的皇子——皇长子昊 的温文尔雅与皇次子晟 的锋芒毕露——以及他们身后那些若隐若现、各怀心思的支持者们。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这极致的盛世之下,究竟潜藏着多少危机?
盛宴终散,曲终人寂。陈烬摒退仪仗,只带着两名贴身内侍,再次登上了凌云台。秋夜的风已带凉意,吹动他玄色的袍袖。脚下是星河倒映、灯火璀璨的洛阳城,远处是沉睡在黑暗中的万里山河。
“陛下,夜深了,回宫吧。”内侍小声劝道。
陈烬摆了摆手,目光幽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历史的轮回。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似在询问,又似自语:
“你说,汉武盛世 之时,未央宫中的孝武皇帝,是否也曾如朕今夜一般,站在高处,俯瞰着他的长安城?”
“开元全盛 之日,花萼相辉楼上的唐明皇,又可曾料到,日后会有渔阳鼙鼓动地来 之时?”
内侍闻言,骇然失色,伏地不敢答话。
陈烬并未看他,继续低语:“打天下,需要的是 破 的勇气;治天下,需要的是 立 的智慧;而守这盛世,需要的……恐怕是 防 的远见,与 舍 的决绝了。”
他清晰地意识到,王朝已进入一个全新的、更为复杂的阶段。外部的大敌已基本扫平,但内部的痼疾与隐患,却随着承平日久,开始悄然滋生、发酵。
其一, 官僚系统的僵化与腐败。天下承平,官员升迁多论资排辈,锐意进取者少,因循守成者多。加之利益格局固化,官官相护,盘根错节,虽严刑峻法,然贪腐之术,亦随之“水涨船高”,更加隐蔽。御史台的弹劾奏章,多沦为党同伐异的工具。
其二, 军事力量的蜕变。边军久驻,将骄兵惰 之象已现。府兵制下,士卒有田产牵绊,征战之心渐衰。而如慕容翰等功勋卓着的大将,虽忠心耿耿,然其麾下牙兵 渐有只知将令,不知朝廷 的趋势,此为心腹大患。
其三, 继承人之争的白热化。皇子昊与皇子晟,年岁渐长,性格能力差异日益明显,各自聚集了一批拥护者。朝中大臣,地方督抚,乃至宫廷后族,或明或暗,皆已选边站队。国本不定,则国无宁日。这立储之事,已不能再拖延。
其四, 社会矛盾的积累。均田令虽抑制兼并,然土地流转 仍在暗中进行,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象,在太平景象下悄然复发。加之商贸繁荣,贫富悬殊 加剧,社会阶层固化,底层上升通道变窄,怨气在积累。
其五, 思想领域的懈怠。天下太平,文风渐趋浮华绮靡,士人多醉心辞藻,罕言实务。清谈之风 复起,谶纬祥瑞 之说盛行,缺乏居安思危的警醒。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未来——盛极而衰的历史周期律!
“朕,绝不允许大燕重蹈覆辙!” 陈烬眼中猛地爆射出锐利的光芒,一股强大的意志透体而出。他转身,大步走下凌云台。
翌日,常朝。百官惊讶地发现,皇帝并未因千秋节的喜庆而松懈,反而神色格外凝重。
待日常政务奏报完毕,陈烬并未如常退朝,而是让内侍宣读了一道特旨:
“朕绍承大统,至今八载,赖天地祖宗之灵,将士文武之力,海内初定,四夷稍安。然, 治平已久,骄奢之渐萌;安逸既深,懈怠之心生 。此非国家之福,实乃危亡之兆也!”
“为杜渐防微,永固邦基,特颁 《天授八年罪己求言诏》 !”
“一、朕自省身心,勤政或有懈怠,纳谏或有未宏, 今停罢千秋节庆贺余典,节余之费,充入孤贫抚恤 。”
“二、 敕令朝廷内外,文武百官,乃至州县吏民, 极言朕之过失,直陈朝政利弊 ,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
“三、 命史官, 直书朕之言行功过,不得讳饰 , 藏之金匮,传之后世 ,以为殷鉴!”
“四、 着有司, 重修《氏族志》 , 不叙门第,只论贤才 ; 严核天下田亩户籍 , 抑制新形势力兼并 !”
“五、 命翰林院, 精选历代兴亡事迹 , 编纂《盛世危言录》 ,颁行天下官学, 使君臣上下,时刻警醒 !”
这道罪己求言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朝堂内外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自古帝王,无不喜好祥瑞颂歌,哪有在盛世之时,主动下诏罪己,求人指摘过失的?还要史官直书,藏之后世?!
“陛下!万万不可啊!” 高慎等老臣率先出列,涕泪俱下,“陛下圣明神武,德配天地,岂可下此诏书,自损天威?恐致天下疑惑,小人妄议啊!”
“是啊,陛下!盛世当用重典,亦需润色鸿业,岂可自曝其短?” 不少官员附和。
陈烬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而有力:“鸿业非靠润色,盛世需常砥砺。 朕非尧舜,焉能无过?讳疾忌医,乃取死之道;闻过则喜,方为生之所系。 朕不要那虚妄的天威,朕要的是这大燕江山,真正的 万世太平 ! 此诏,意已决,诸卿不必再谏!”
皇帝的态度如此坚决,群臣面面相觑,最终只能山呼“陛下圣明”,但心中各有盘算。
诏书颁行天下,果然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有耿直之士上书直言,痛陈时弊;有别有用心者借机攻讦政敌;亦有阿谀之徒,上表称颂陛下圣明……朝廷一时间变得喧闹起来。但陈烬对此早有预料,他命韩迁、谢安等人设立 知匦院(类似信访机构),专司处理各方建言,核实甄别,择善而从。他要的就是这股搅动死水的活力!
与此同时,陈烬开始了更深的布局。
他密会 韩迁 与老灰头,坦言道:“二卿乃朕之股肱,亦是我大燕之基石。然,岁月不饶人。朕欲行大事,需新人。二卿当为朕,留意、提携后进,尤其是那些不阿附、有棱角、通实务的寒门俊才。未来宰相、枢密之任,当出于此辈!”
他又单独召见 慕容翰,推心置腹:“瀚海,北疆安宁,卿之功至伟。然,将权不可久专。朕欲调你回京,入枢密院,总揽全军机要。你之子慕容恪,年少英武,可令其赴安西都护府历练,子承父业,为国守边,如何?” 此举,既是对慕容翰的绝对信任与最高荣誉(入枢密),又是对其军权的平稳过渡与制约(调离边镇,子嗣分离),可谓深谋远虑。
对于皇子,陈烬的举措更是意味深长。他下诏:命皇长子昊,赴 国子监 ,随大儒学习经史,并 观摩三省六部政务 ;命皇次子晟,赴 兵部 观政,并随 老灰头 学习兵法, 每年需赴边军历练三月 ! 他要在实践中考察二人的品性才能,更要让天下人看到,他对子嗣一视同仁,立储唯贤的态度。
这一系列组合拳,如同一套精密的 预防机制 ,旨在打破盛世的惰性,激发活力,防范未然。
夜色深沉,陈烬在宣室殿内,翻阅着“鹰眼”从各地送来的密报,有关干吏的,有关贪腐的,有关民情的,有关皇子言行的……他看得极其仔细。
“陛下,该安歇了。”老内侍第无数次提醒。
陈烬放下密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望向殿外漆黑的夜空,喃喃道:
“人皆道盛世明君可垂拱而治,殊不知,这 盛世之君 ,才是 最劳心劳力 , 最如履薄冰 。”
“因为你的脚下,不是荆棘险滩,而是 温水 。稍一懈怠,便是 灭顶之灾 。”
他站起身,吹熄了烛火,却吹不散心中的万千思绪。
帝国的巨轮,正行驶在风光最旖旎的航段,而掌舵者深知,前方,或许就是暗礁密布的险滩。他能做的,唯有 警惕,警惕,再警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