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之间,生活进入了完全不同的节奏,高峰开始早出晚归,回家后,也是长时间地待在书房里开会,处理文件。尽管,他每天早上会准备好早餐再离开,即使晚归也会为她准备好第二天的晚餐。他们每天中午会通话,但说不上几句就会被打断。原本,何音期待着周末的出行可以改善状况,但是计划被延后了,连续几个周末高峰都在加班。
何音总是一个人吃饭,偌大的公寓变得又空又冷,她想找机会和他聊一聊,可总是熬不过困倦,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人已经在卧室的床上了,床单上的褶皱证明他来过又匆匆地走了。何音闭上眼,回想着他的怀抱,他的手掌,他的气息,他的吻,然而,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孤独。
何音也开始早出晚归,她不想一个人待在公寓里。
周末时,她不是在帮孙医生整理文献,就是在陪秦老师。何音终究没能说动秦老师移居美国,张明山带着家小来道别的那天,何音恰巧也在。临别时,张明山把一张联络人名单交给了何音,嘱托她有特殊情况就联系名单上的人。何音应允了,内心却隐隐不安,她总觉得张明山的周到安排里隐藏着某种不祥。而秦老师依旧如故,并不为谁的来而复往显露忧伤。
何音钦佩秦老师的强大,正如她钦佩乔医生胸襟和远志。
今年学校新收了4个班,每个班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属于特殊儿童,比去年的比例有所上升,而乔医生的目标是达到二分之一。
“人人生而不平等,所以才更需要爱和理解。”
这是乔医生的座右铭,也是她的人生信条。
为了进一步扩大生源,乔医生忙着四处巡讲宣传,还要同时兼顾康复中心的运作,帮好转的病患对接相应的学校和机构,协助他们回归日常生活,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何音心怀敬仰,却也知道自己无法成为乔医生那样无私的人。她的爱是微薄的,只能给一个人。然而,现在何音开始怀疑,那个人是否真的需要她的爱。
“你一定听过那个钉钉子的故事……”
两人正埋首整理资料的时候,乔医生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何音疑惑地问道:
“是华盛顿的父亲教他控制情绪的故事吗?”
“就是那个故事。其实,这个钉子不只会扎在他人的心上,也会扎在自己的心上。”
乔医生伸了个懒腰,起身给自己续了杯热茶,又给何音倒上。
“只不过这个钉子不是恶言而是疑虑。如果你总是把问题藏在心里,不及时解决,那它就会扎进你心里,即使有一天你的疑虑得到了答案,也无法消除它留下的痕迹。”
乔医生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何音的肩,坐回到电脑前。
何音犹豫了一下,发了信息给高峰,问他能不能早点回家。随后快速整理好了乔医生需要的资料,离开了学校。
此时,天光尚未散尽,何音盘算着回家路上去菜场转转,买点新鲜的蔬果做沙拉。
她正在导航附近的菜场,手机响了起来,她兴冲冲地接起电话,那头的声音里却满是愧疚和疲惫。
“对不起,今天还得加班,没办法早回去。”
“哦……”
何音深吸一口气,竭力掩饰着失望的情绪:
“没事,我只是问问。”
“……你回家了吗?”
“在路上了。”
“冰箱里有……怎么了?”
说到一半的话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几只鸟儿快速掠过天空,向着某处飞去。
“何音?”
“嗯?”
“别等我,早点睡。”
“……嗯。”
“那我去忙了。”
“好。”
何音熄了火,坐在车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忽然想起正在装修的房子,便下车走向不远处的小区。何音方向感薄弱,又是第一次来,七拐八拐走错了好几次方才找到11号楼,但她没有门卡进不去,只能站在底下抬起头遥遥地望了一眼。那个家就像个空中楼阁,美好但并不真切。
几个孩子从身旁经过,向着某处奔去,何音跟着他们走到一处小花园。孩子们三三两两的堆作一团,说着学校的趣闻,几个大人站在一旁寒暄,推着婴儿车的老人自成体系,聊着家长里短的事。何音找了个椅子坐下,茫茫然地看着,直看到人群散了,天色暗了,万家灯火逐一亮起,唯留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无人问津。
她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半边椅子,起身离开,漫无目的地开着车,穿梭在归家的车流中,每个人都匆忙地奔向等着自己的那盏灯,但她的那盏灯得自己点亮。
何音忽然想起父母,她看了一眼时间,正是饭点,她拨通了电话,那边很快传来小宝的声音:
“姐姐,我是小宝!”
最近小宝沉迷打电话的游戏,时常抱着手机玩,每次何音的电话都是他先接的。
“小宝,爸爸妈妈呢?”
“吃饭呢!”
电话里远远地传来妈妈的声音:
“小宝,你把手机放下,让姐姐跟我们说话。”
“不要,小宝跟姐姐说!”
“你把手机放下,这样小宝也能说,爸爸妈妈也能说。”
“不要,小宝一个人和姐姐说!”
“……”
何音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吵闹,没有插嘴。五分钟后,和以往一样,电话在妈妈的怒吼和小宝的哭声中被挂断。何音已经习以为常了,也不再觉得难过,反而格外珍惜这样的不变。她知道,等小宝长大了,这样的场景就不会再有了。
信号灯变绿时,何音发现自己开错了车道,她并不在意,想着到前面的路口再掉头。忽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行道上奔跑,她把车靠边,摇下车窗喊了一句:
“徐主任,夜跑呢!”
徐贤敏扭头看到她,一个急刹掉头跑回来,刚上车就嚷嚷着:
“快去医院!”
何音见他满眼焦急,没有多问,一脚油门冲向医院的方向。一路上他忙着接打电话,似乎是哪个病人出现了紧急情况。何音加快了车速,还没到医院门口就猛按喇叭,岗亭的保安有经验,知道是紧急情况,早早地抬起了杆子。何音刹车都没踩,直冲了进去,徐贤敏打着电话惊恐地看了她一眼。
没等车停稳,徐贤敏就打开门冲了出去。何音正想掉头离开,一名保安上前来指挥她从前面绕出去,何音见是之前拦她的大叔,便打了声招呼:
“叔叔,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保安愣了一下,随即尴尬地挠了挠头:
“记得,徐医生的……哈哈!好久不见。”
何音没想到对方还误会着,正想解释,又觉得多此一举。
“你来找徐医生啊?他们今天好像有聚餐……”
“我刚刚送他回来,好像有急诊。”
“哦,作医生的也真是辛苦,连口热饭也没时间好好吃。”
身后传来催促的喇叭声,何音正要往前走,转念一想又问了一句:
“叔叔,地面停车场还有位置吗?”
何音停好车,到附近的餐厅点了几个菜,拎着往徐贤敏办公室的方向去。值班的护士认得她,帮忙开了门。徐贤敏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除了病历就是书,没有属于他个人的东西。何音给自己倒了杯水,低声诵读着《悉达多》。秦老师说,这本书要念出声才能真切地体会文字的意境。
“……可是他,悉达多,他属于哪里?和谁分享生活?说谁的话?此刻,世界隐匿于他的周围,他孤单伫立如同天际孤星……”
喉咙忽而发紧,何音停下了诵读,眼前氤氲一片,看不清字迹。
“好累啊……”
徐贤敏扶着额头,一脸疲惫地走进来。何音仓皇抹去眼泪,笑着抬起头:
“徐主任,辛苦了。”
徐贤敏眸光一紧,随即扬起灿烂的笑容。
“你简直是我的救星。”
何音收起书,帮着热饭菜。徐贤敏唉声叹气地抱怨自己命苦,话里话外尽是谐谑,何音被他逗得乐不可支,空荡荡的心口慢慢有了暖意。
离开时,徐贤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蜂窝状的小球,递给她:
“你捏它一下,它就会瞪你。”
何音接到手里,用力捏了一下,蜂窝眼在重压下暴凸,果然像瞪大了的眼睛。她抬眼看向徐贤敏,见他瞪大了眼睛作怪相,不由得笑出了声:
“谢谢你,徐医生。”
“谢什么,一个球换一顿饭,我又不亏。快回去吧,太晚了有的人该担心了。”
徐贤敏替她扶着车门,何音苦笑着扭过头去,上了车挥手作别。拐弯时,她看到后视镜中的那道身影仍旧站在原地。
踏进公寓的门时,已经10点了,屋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何音并不觉得意外,却还是有些失落。
洗漱完,她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书,手里把玩着徐贤敏送的小球,眼睛时不时飘向床头柜上的闹钟。不知不觉间,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睡梦中,有人抱住了她,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味,但当她转过身去寻时,却抱了满怀的寂寞。何音回头看了一眼闹钟,才五点,身边的床铺平整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