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音跟着那人穿梭在盛装炫服的贤身贵体之间,听着温润的言辞,娓娓而谈那些意境深远的画作,恍如坠入兔子洞的爱丽丝,惶惑、惊奇而又格格不入。
两人被人群阻隔在一幅画作前。
“不用紧张,把这里想象成一座动物园就好了。”
那人耳语了一句,嬉笑着冲她眨了眨眼睛,转头和身旁的人聊起了眼前的画作。何音的视线隐藏在墨镜后,悄然搜寻着人群。然而,她只看到了一张又一张精美而陌生的脸庞。何音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画作。只见斑驳的淡蓝色的背景上,画了一红一黑两条不足五厘米,且粗细不均匀的线条,画框旁的铭牌上写着《1号作品》。
“这种表达方式,显然受到50年代西方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响。”
“我倒是认为,它更贴近极简主义,应该是借鉴了意大利画家拉扎里的《无题》。”
何音不可思议地听着旁人的对话,皱紧了眉头,靠近了些看。可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她弟弟的涂鸦似乎都比这幅画更有意思。
“这位朋友似乎有不同见解……”
何音瞥了一眼旁人,意识到对方在和自己说话。那人见状,立马帮着解释道:
“这位朋友是俄罗斯来的行为艺术家,正在做一个叫《无言》的作品,致敬玛丽娜的《艺术家在现场》……”
“玛丽娜算得上是行为艺术家中的佼佼者了,不过,很可惜,她在纽约现在艺术博物馆的回顾展我没能赶上。”
“你没去看吗?实在是遗憾,那种震撼难以言喻!”
听着那人口若悬河地介绍自己,何音差点笑出声来。她竭力绷着脸,故作深沉地向众人点头示意。谁知那几人来了兴趣,又问起俄罗斯的艺术环境。纵使那人妙语连珠,也难免有些招架不住,他附耳低语道:
“快溜吧,我要露馅了。”
何音低头掩着嘴角的笑意,悄然混入了人群,那人打完招呼转身时,他们已经被人流冲散了。何音只能顺着众人行进的方向,往前走。混杂的香水味,像一张不透光的纱网,紧紧围着她,让她透不过气。何音越走越快,只希望尽快摆脱人群,却反而陷入了画廊的深处。
她刚想转身往回走,胳膊就被纤长的手指攥住。何音回头看去,那张苍白到近于病态的脸,近在咫尺,暗黑色的眼眸里,映着她惊慌的模样。何音后退了一步,反被高穆毅用力一拽,拉到了身前。那双阴鸷的眼,饶有兴致地盯着隐藏在黑色镜片后的何音,嘴角缓缓扬起瘆人的微笑:
“看画展,却戴着墨镜,是不是有点没礼貌?”
他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缓缓靠近何音的鼻梁,眼底涌动着戏谑的笑意。何音侧头拍开他的手指,向后退了一步,用力一挣,却没能摆脱他的桎梏。
“我的话还没说完,急着去哪里?”
周围的人注意到这一幕,纷纷侧目,投来好奇的目光。
何音知道一开口就会露馅,只能沉默着和他较劲。
“小高总,好久不见啊!”
听到那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何音不禁松了口气。但高穆毅显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他不悦地瞪了一眼那人,讥讽道:
“怎么哪儿都有你!”
“我还想说,怎么哪儿都能遇到小高总呢!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那人笑意吟吟地拍了拍何音胳膊上的手,高穆毅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即刻松手后退了半步:
“你最好少管闲事。”
“这是我带来的朋友,小高总要是想认识,我可以代为介绍啊。”
“你的朋友?”
高穆毅轻笑了一声,兴味盎然地看着何音:
“你的把戏还挺多啊!”
闻言,何音身子一凛,她疑心高穆毅认出了她,但是,能透过这层层伪装认出她,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那人侧身挡在两人之间:
“要说把戏,哪有人比得上小高总会玩啊!”
高穆毅的眼神蓦然变得冰冷:
“怎么,你想玩吗?”
“我哪敢跟小高总玩把戏!”
那人背手冲何音晃了晃,示意她快走。何音抬眼间,看到贾夫人不疾不徐地从高穆毅身后款步走来。只见她嫣然一笑,唤了一声:
“高二少。”
趁着高穆毅回头的瞬间,何音即刻转身往门口走。恰此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展厅内,何音停下脚步,心不由得一沉。那张脸又消瘦了几分,满是戒备的神色间透露着疲惫。他快速扫了一眼人群,径直走向了画廊另一侧,何音的视线紧跟着他,只见他走到周思思的身旁,两人笑着说了句什么,随后周思思的手,便自然而然地挽上了他的胳膊。
何音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八个字:
“一对璧人,佳偶天成”。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高穆诚送她邀请函的用意。
他们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彼此之间,隔着难以逾越的人群,这才是属于他们的距离。他需要的,那个站在身边的人,从来不是她,能站在他身边的人,也从来不是她。
何音久久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人,暗自期待着他的视线会有片刻落在自己身上,但是,即使他看见了她,也无法看到面具下的她。
要想靠近他的世界,她只能伪装成另一个人,可是,即使如此,她也无法真正进入他的世界。正如此刻,她无法穿过人群,走到他身前,要求他只看着她,像他曾要求她做到的那样。
何音迈开脚步,走向门口的方向。但是,越靠近自己的世界,心中的愤懑便越是膨胀。她不能接受那些曾经情真意切的话语,信誓旦旦的承诺,都只是谎言。她不能接受,恳切地要求她相信自己的人,反而践踏了她的信任。
愤怒的岩浆在胸口沸腾着、翻滚着,几乎要喷涌而出。何音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回了展厅,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正在合影留念的两人。
高峰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人群,蓦然顿了一下,就在他看向她的瞬间,那人拦在了何音身前,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往门外走。何音挣扎着回头看去,那道视线已然淹没在人群中。
“放开我!”
离开画廊后,何音甩开了那人的手:
“谢谢你帮忙!我把衣服还了就走。”
说完,何音便自顾自往美容室的方向走。那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懒懒地说:
“枉我费了那么多口舌,好歹请我喝个饮料解解渴吧。”
何音默然不应,快步走入美容室,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随后问名叫小曼的女人需要多少费用,她看着何音身后的人,嫣然一笑道:
“我们是不对外的,所以不需要费用。”
何音向小曼致谢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人:
“喝什么饮料?”
那人冲小曼挥了挥手,小步跟上来:
“想喝什么都行吗?”
“不行,我是穷学生,没钱!”
“没钱也能吃好喝好!”
那人拽了一下何音的背包:
“走这边。”
何音跟着他走过两个街口,拐了几个弯,又走过两个街口。全程那人只顾自己在前头大步地走,既不回头看她,也不问任何问题。好像知道她会跟着,也知道她什么都不想说。
走了半个多小时,何音的背上已经沁出了汗水,胸中郁结的怒气消散了大半,只觉得又饿又累。两人穿过一个公园,走过一条小区之间的绿荫道,一拐进小巷子,混杂的食物香味和喧嚣的市井声,瞬间充盈了何音的感官。
那人回头不无得意地扬了扬眉:
“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