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是难以达成的事,因为建立沟通的双方,是从不同的方向走来,短暂地在某个偶然的交点相遇。他们错失彼此的时间那么久,以至于焦点也是空心的。
何音听从了大姐的建议,提前和克莉丝沟通了关于奖励如何有效分配的问题,但是越沟通,她越觉得大姐的话是对的,助教不应该只是一个翻译的角色。作为沟通的桥梁,她需要在切换立场的同时,准确把握自己的目的。这有点像是两边糊弄,但却有利于课堂秩序的稳定和教学内容的完成。
第二堂课的进行,显然顺利了许多,但何音并没有因此觉得轻松。相较于之前的秩序混乱,此刻的内心混乱更让她疲惫不堪。
这是一种被实践证明有效的方式,但何音心里却有个疙瘩,她能感觉到,却无法清晰地描述。
何音站在显示屏前,观察着每一间教室里情形,尽管她什么也听不到,但她能感受到每一个分割镜头中,传递的课堂氛围是不同的。
这其中存在某个完美的范本吗?
何音问自己。
所谓的完美又是针对哪一方而言的?学生?外教?还是助教?
何音的眉头皱起来,眼前的影像逐渐变得模糊、融合、重叠,化做一个巨大的问号,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搞不懂。”
何音恍惚间回过头,没等看清身后的人,便惊讶地脱口而出:
“高先生?”
身后的人神色微变,诧异地问道:
“我们认识吗?”
听到对方声音的同时,何音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她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的人和高峰仅仅有一个相似的轮廓而已,不,准确的说,连轮廓也是迥然不同的。高峰的面目就像他的名字,冷峻、坚毅、但晦暗不明。而眼前这个人却是从容、磊落、又不失柔情。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对方淡然地回以一笑:
“我和你认识的人很像吗?”
何音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高峰的样子,那张原本应该忘记的脸,此刻却如此清晰地投影在她的视网膜内侧。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在每个人脸上,寻找和那张脸的相似之处。眉眼的线条、鼻翼的阴影、嘴唇的弧度、下颌处的黛青色,总有一处细节可以让她想起他。她还是无法抑制那无谓的妄想,何音苦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并不像。”
“Leo!”
克莉丝尖叫着冲进等候室,和对方拥抱在一起,兴奋地问他怎么会来。那个人宠溺地看着克莉丝,轻声责怪她没有常和家里联系。何音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如同兄妹般打闹。她和克莉丝相识不久,加上今天也不过见了三次,每次都是为了工作的事,彼此还没有时间熟悉。此刻,看到对方孩子般撒娇的模样,何音瞬间觉得亲近了许多。
那个人示意克莉丝,旁边还有人。克莉丝这才看到何音,脸上泛起一丝羞涩,随后向何音介绍对方是自己哥哥的朋友,刚刚回国。
“我也姓高,叫高穆诚。”
看着对方伸出的手,何音嫣然一笑:
“高先生,我叫何音。”
三人在门口分别,何音到公交站搭车前往养老院。
从早教中心前往养老院要近许多,不过半小时的车程就到了。
周六的养老院总是热闹些,很多老人的子女会在这天前来探望,往来的义工也较平日的多。
何音躲开了人群,径直往秦老师的房间去。恰逢郑奶奶在秦老师房间串门,何音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亲热地叫了一声:
“郑奶奶!”
“不用叫那么大声,我还没聋!”
看郑奶奶一脸嫌弃的模样,何音讨好地递上了手里的点心:
“您啊,永远都耳聪目明!快尝尝我买的点心。”
“不知道我高血糖,想害死我!”
说完,便跺着脚步气冲冲地走了。
何音冲秦老师俏皮地一笑:
“谁又惹郑奶奶生气了?”
“有个护工说了几句闲话,被她听到了。”
秦老师把桌上摊着的纸张收拢起来,腾出地方,给何音放点心盒子。何音转身去倒茶,一面故作委屈地说:
“害我白白受这池鱼之殃。”
“你别往心里去,她这人就是一张嘴硬。”
“我才不会怪郑奶奶呢!”
何音蓦然想起胡欣然,暗自作了一番比较,心想:
等胡欣然老了,恐怕比郑奶奶还要厉害,到时候,不知道“纳达尔”会怎么样。
何音正自乐着,就听秦老师说: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何音絮絮叨叨着最近发生的事,唯独没有说高峰的事,她隐约觉得秦老师不希望她和高峰过多往来,便不再提他。
听到何音说起室友之间的矛盾时,秦老师感叹了一句:
“理解太难了,能彼此忍让就是件不容易的事。”
“嗯,最近我也常常这样想。人和人之间好像根本不可能互相理解,因为经历不同,立场不同,所求也不同。”
秦老师喝了一口茶,欣慰地笑着:
“你也慢慢长大了。”
“我很像小孩子吗?”
秦老师放下杯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像小孩子有什么不好吗?”
“只是,感觉大家都有一个清晰的未来,也都在稳步前进,只有我什么也不懂,什么打算也没有。”
“……成长是每个人自己的事,你不用去在意别人如何,只管走自己的路,哪怕慢一点,也没有关系。”
秦老师的话总是那么温柔又妥帖,让聆听的人既臣服于她的睿智,又感念她的宽怀。何音时常觉得,每周的探望,自己才是受益者,毕竟很少有人会对一个无亲无故者如此关怀。
“秦老师,做你的学生一定很幸福。”
“他们恐怕不会这么觉得。”
秦老师像是想起什么事,忽而掩嘴笑起来:
“你猜学生们给我取的外号是什么?”
“冰山美人?”
“你呀,就会逗我!”
“那是什么?”
“灭绝师太。”
何音哑然失笑:
“真的吗?完全没法想象!”
“当老师那会儿,确实对他们挺严格的。但是,不严格又不行。特别是几个男孩子,不拿五指山压着,他们就要翻筋斗。不过,反而是他们现在还常来看我。”
何音想起早教中心的事,便顺嘴把兼职的情况也说了一遍:
“……我觉得大姐说的办法是有效的,虽然有效,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秦老师等何音说完,方才开口道: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同一个点心盒子里的点心,却是造型各异,口味不同?”
见何音摇头,秦老师继续说道:
“因为每个吃点心的人不同,他们的喜好不同,需求也不同。这和你刚才说的,理解难以达成的原因是一样的。正因为不同,所以不存在唯一正确的方式。无论是助教的职责,还是人生的其他课题,你要找的答案都不在别人手中。而是要问问你自己,你想要成为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