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留着暑气的马路,是温热的,何音冰冷的身体伏在这人造的地面上,鼻翼之间流动着柏油的臭味。她闭上眼,思绪回到了小时候,推着秧凳,在杂草丛生的田垄上来回奔跑的场景。她一路尖叫着,一路歪歪扭扭地跑着,湿滑的泥地绊倒了她。她便顺势躺着,被太阳晒得火热的脸紧紧贴着微凉草叶,鼻息之间只有青草的香味和泥土的芬芳。
一只蚂蚁毫不畏惧地爬上她的手背,在一根根手指间探寻着,仿佛那是它的山丘。
何音一动不动地趴着,静静地看着那只蚂蚁,翻过了小手指,匆匆忙忙地向远处探寻。何音的视线跟着它,绕过路面的小坑,钻过倾斜的车轮,然后在一排鞋子面前左右徘徊。逡巡良久,它爬上了一双黑白条纹、略显破旧的旅游鞋,鞋子的边缘似乎沾着橘黄色的糊状物。何音的耳中闪过尖锐的低鸣声,她慢慢抬起头,目光沿着旅游鞋一寸一寸上移,心跳也随之加速。精壮黝黑的腿肚连着蓝白相间的运动装,衣摆胡乱地塞在裤子里,两条同样黝黑的手臂弯曲着,松松垮垮地抱着胸前的篮球,垂着的手骨节分明。何音久久地注视着那双手,在模糊的记忆中搜寻着是与不是的证据。
忽然,一双温热的、湿漉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同学,我先扶你起来吧?”
听到那相似的嗓音,何音本能地一把甩开了对方,撑着身子向后退,一直到背部触碰到路牙的灌木丛,方才安心地停下来。问询的话语和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反复攻击着何音的思绪,突然缴械的大脑里一片狼藉,她没办法思考,只能无助地缩成一团,目光紧紧地抓着地面。
“同学,你别这样……”
“你撞到她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啊,她趴了半天也没吱声。”
“……”
“何音?”
熟悉的声音穿过熙攘的人群,直抵耳畔。当何音抬起头,看到大姐那双永远镇定自若的眼睛时,所有的恐惧、委屈、惶惑瞬间决堤,眼泪无法抑制地肆意流淌。
骑车的少年见状,慌张地挠着头:
“同学,你别吓我,要不咱们先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何音摇了摇头,想要说不是他的错,可是声带疼得几乎裂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着急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大姐蹲下身子,直视着何音泪水涟涟的眼睛,冷静地问道:
“何音,你看着我,你现在发不出声音吗?”
何音用力地点了点头,两手胡乱地抹着眼睛,可泪水却怎么都擦不完。大姐抓着何音的手,耐心地问道:
“那我们现在去医院好不好?”
何音想要点头,但脑海中有个声音说:
“这不是最重要的事。”
大姐回头对骑车的男生说:
“同学,我觉得你最好跟我们一起去。”
“当,当然!”
男生和一旁的朋友交代了几句,便上前来扶何音。当男生的手掌触碰到何音的胳膊的瞬间,彻骨的寒意席卷她的全身,随后,胃部猛地一阵抽搐,她本能的甩开对方的手,转身对着灌木丛开始干呕。但此时,她的胃里除了疼痛和恶心,已经没有可吐的东西了。
大姐的手轻轻的抚着她的背,温柔而耐心。
何音捂着嘴巴,强忍下呕吐的欲望。举起一直被紧紧握在手里的手机,向大姐示意。此时,手机屏幕已经碎裂,无法开机。大姐瞬间明白,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何音:
“你要打电话?”
何音点了点头,随后按了三个数字,把手机递还到大姐的手里。看着屏幕上的三个数字,骑车的男生惊呼道:
“同学,我没有要逃避责任啊!你要是哪里受伤了,我一定负责到底,没必要报警吧!”
听到报警两个字,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悄然竖着的手机又靠近了一点。
何音着急地冲他摆着手,示意不是因为他才要报警。大姐似乎看懂了她的意思,俯身到她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还有别的事?”
何音抓过大姐的手机,哆哆嗦嗦的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件事,算是胁迫吗?还是挟持?亦或者……
那两个字出现在脑海的瞬间,何音又想起了那只黏糊糊的手,她捂着嘴,咬紧牙关压抑着翻腾的恶心。
大姐侧过身挡住那些好奇的目光,小声说道:
“我们先去宿管阿姨那里,你慢慢说给我听。”
随后,大姐将男生拉到一边,好言相劝了一番,留了电话,便护着何音往宿舍楼走。
何音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路,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条路好长,似乎没有尽头。
回到寝室楼,大姐领着何音到宿管阿姨那里,要了碘伏和创可贴。
“哎呦,摔成这样?”
宿管阿姨皱着眉头嗔怪道:
“怎么这么不小心?”
大姐扶着何音坐下,蹲下身来给她的膝盖涂药,当碘伏触碰到皮肤的刺痛感引起了连锁反应,何音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肘和两侧的膝盖都有擦伤,但好在只是擦破皮。
宿管阿姨扶着眼镜仔细看着何音的膝盖:
“好像有点肿,不用去医院看看吗?”
“走路没影响,应该只是擦伤。阿姨,能不能帮忙端盆清水来?”
听大姐这么说,宿管阿姨转身就往内室走。大姐瞄了一眼门的方向,小声问了一句:
“何音,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何音点了点头,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大姐的眼神一凛:
“身上有别的伤吗?”
见何音摇头,大姐的神色缓和了些:
“你现在还是发不出声音吗?”
何音胡乱抹去眼泪,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像被火灼烧过一般撕裂着疼,她强忍着不适,试着发出“我”的音,但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见何音无奈地摇头,大姐把手机递到她手里:
“不要勉强,你先把发生的事写下来。”
此时,宿管阿姨端着水出现,手里还拿着冰袋:
“肿的地方还是要冰敷一下吧。”
“谢谢阿姨。”
大姐接过冰袋裹了毛巾,放在何音的膝盖上,何音本能瑟缩了一下,端着手机的手迟迟没有动,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发生的事。当她试图回想,却发现记忆中只有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