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深秋，当校园里最后一波银杏叶在某个清晨被冷风卷落，冬天的寒意便悄然渗透了每个角落。距离江辰从瑞士回国，已过去近两个月。
这两个月，生活以一种熟悉的、加速的节奏向前滚动。江辰的研究在经历了国际会议的催化后，进入了新的阶段。那个“异常信号”不再是孤立的现象，他与苏黎世会议上结识的德国马普所一个实验小组建立了初步数据共享与合作分析机制。对方在类似材料中观察到了微弱的类似震荡，虽特征不尽相同，却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交叉验证。郑教授对此极为重视，课题组的工作重心进一步向这个深水区倾斜。江辰的时间被分割成更细的碎片：分析新数据、与合作方远程会议、修改补充新的模拟代码、同时还要准备几篇基于前期成果的衍生论文。他依旧忙碌，但眼神中那种被未知迷雾笼罩的焦灼感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向明确目标掘进的、沉静而执着的专注。
林暖暖的实习在十一月底正式结束。“人工智能的创造力边界”项目最终成片在公司内部评审和向客户提案中都获得了极高的评价，被认为是“年度最具思辨性和艺术性的科普作品之一”。庆功宴上，创意总监李文涛特意走到她面前，举杯道：“暖暖，这三个月你的成长有目共睹。毕业后如果有意向，‘创想视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这份认可沉甸甸的，让她欣喜，也让她在即将到来的毕业季前，多了一份踏实的选择。
实习结束后，她重返校园，全力投入大四上学期的课程和毕业设计准备。她的毕业设计方向早已确定——延续科学可视化的探索，主题定为“微观世界的视觉史诗：从量子涨落到细胞器舞蹈”，旨在用一系列动态艺术作品，展现科学仪器揭示下、肉眼不可见的微观尺度上的运动与秩序之美。这个想法宏大而富有挑战，需要融合物理学、生物学知识和极高的艺术创造力，但她摩拳擦掌，充满期待。
两人依旧忙碌，交集的时间点依然是深夜的自习室和周末短暂的共同用餐。话题从具体的工作难题，渐渐多了对未来模糊轮廓的探讨。江辰申请的几所海外顶尖研究机构的博士后职位，陆续进入了面试或材料审核阶段；林暖暖除了“创想视界”的留用意向，也开始接触其他几家业内知名的科技媒体和设计工作室。未来像一幅尚未显影的底片，笼罩在晨雾中，看不清细节，却已能感知其大致的轮廓与重量。
十二月初的一个周五，江辰再次出发。这次是短途，前往上海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国内顶尖学术论坛，他受邀在一个青年学者专场做邀请报告。这次分离只有几天，比起瑞士之行短暂得多，但不知为何，林暖暖在送他去机场时，心里却萦绕着一种比上次更清晰的不舍与某种隐约的预感。
或许是深冬的萧索放大了情绪，或许是随着毕业临近，每一次分离都仿佛在提醒着，这样朝夕相处、共享同一片校园天空的日子，正在进入倒计时。
浦东国际机场，出发大厅灯火通明。江辰穿着深色的长款羽绒服，背着电脑包，手里拉着一个小型登机箱。林暖暖陪在他身边，送他到安检口。
“报告内容都确认好了？”她问，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昨晚又过了一遍。”江辰点头，目光落在她被寒风吹得微红的鼻尖上，“回去吧，外面冷。”
“看你进去再走。”林暖暖坚持，仰头看着他。机场顶棚巨大的钢结构投下错综的光影，落在他清俊的脸上。她忽然伸出手，替他理了理并没有乱的围巾末端，动作很轻。“上海比这边还湿冷，你多注意保暖。晚上别熬太晚看论文。”
她的叮咛细碎平常，江辰却听得很认真。“好。”他应道，伸手握住了她整理围巾后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她的手有些凉，被他温热的手掌包裹住。
“林暖暖。”他叫她的名字。
“嗯？”
“等我回来，”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林暖暖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很少用这样郑重的语气预告“商量”某事。是什么事？关于出国申请的决定？还是别的？无数念头闪过，但她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回握住他的手：“好。我等你回来。”
广播里响起催促前往上海航班的旅客尽快登机的提示。江辰松开了手，拉起行李箱。“走了。”
“一路平安。”林暖暖站在原地，看着他转身，刷身份证，走进安检通道，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拐角。
她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身，朝机场快线走去。窗外的城市夜景流光溢彩，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被他握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和他那句“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带来的、微妙的悸动与忐忑。
三天的时间在忙碌中过得很快。林暖暖的毕业设计开了题，开始大量阅读文献和收集视觉素材。江辰在上海的报告据说非常成功，论坛间隙还被几位资深学者拉住深入讨论。他们每晚固定时间通个简短的电话，信号有时不好，对话也多是日常汇报：“今天见了谁”、“报告反响如何”、“毕业设计找到个不错的参考案例”、“宿舍暖气好像不太足”。平淡，却不可或缺。
第三天傍晚，林暖暖算着江辰的航班应该已经落地，正犹豫是发消息还是等他联系，手机先响了起来。是江辰的号码。
“喂？到了吗？”她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机场特有的、略显嘈杂的背景音，还有江辰比平时更低沉一些的嗓音：“嗯，刚下飞机，在等行李。你……现在方便来机场吗？”
林暖暖一愣：“现在？出什么事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不是疲惫，更像是一种压抑着某种情绪的紧绷。
“没有。只是……”江辰似乎在斟酌词句，“拿到了一个重要的邮件回复。想第一时间，当面告诉你。”
重要的邮件回复？林暖暖立刻想到了他最关注的那些海外博士后申请。是结果出来了？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特意要求当面告诉……她的心提了起来。
“好，我马上过去。”她没有多问，“你在哪个出口？还是t2，b区？”
“嗯，老地方。路上小心，不着急。”
挂断电话，林暖暖抓起外套和围巾就冲出了宿舍。晚高峰的地铁拥挤不堪，她挤在人群中，心却早已飞到了机场。是什么回复让他如此郑重？甚至等不及回到学校？各种猜测在脑海中翻腾，期待与不安交织。
一个多小时后，她再次站在t2航站楼到达口b区。人群川流不息，她踮着脚，在接机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快，她看到了他。
江辰依旧穿着出发时那件深色羽绒服，背着电脑包，站在行李传送带附近稍空旷一点的地方。他没有像其他旅客那样低头看手机或张望行李，而是微微垂着头，似乎看着自己的手，或者手里拿着的东西。侧脸的线条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紧绷，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林暖暖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江辰。”
江辰闻声抬头。看到她，他眼中掠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那紧绷的神色如同冰面开裂，缓缓融化，露出底下清晰可辨的、混杂着巨大激动与某种不确定的复杂情绪。他的眼眶甚至有些微红——这在他身上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怎么了？”林暖暖的心揪紧了，伸手想去碰他的胳膊，“到底什么消息？”
江辰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递到她面前。屏幕亮着，显示着一封全英文的邮件界面。发件人邮箱后缀是某个举世闻名的顶尖学府和研究机构，标题清晰写着：“offer of postdoctoral Research Fellowship - [江辰的名字]”。
林暖暖的呼吸一滞，目光迅速扫过正文开头的几行字。那些格式化的祝贺语句、丰厚的资助描述、世界级导师的名字、以及“我们非常荣幸邀请您加入”的措辞，像一簇强光，瞬间刺入她的眼帘。
顶尖学府的博士后职位offer！他拿到了！他真的拿到了那个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要跳起来欢呼，可抬头看到江辰此刻异常复杂的眼神时，那欢呼又卡在了喉咙里。他的激动是真实的，但那份激动之下，分明还有别的东西——沉重、犹疑、甚至一丝……茫然？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江辰！”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纯粹的喜悦，握住了他拿着手机的那只手，发现他的手心一片冰凉，甚至在微微颤抖。“你做到了！你太棒了！”
江辰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力道很大，仿佛在汲取力量。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麻省理工的Anderson教授小组，方向完全契合，资源是最好的。”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旁边取行李的旅客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期限是两年，可能延长。要去……波士顿。”
波士顿。美国东海岸。相隔整个太平洋，十二个小时的时差。
原来那份沉重和犹疑源于此。
林暖暖瞬间明白了。这个offer不仅代表着学术生涯的飞跃，也意味着至少两年、跨越重洋的分离。它太好，好到无法拒绝；却也意味着现实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机场的喧嚣仿佛在瞬间退去，形成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寂静而凝滞的场。她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挣扎——对学术巅峰的向往，与对眼前人、对现有生活轨迹的不舍与责任，正在激烈交锋。
喜悦没有消失，但被注入了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成年人的滋味。她紧紧回握着他冰冷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她没有说话，没有急于表达“我支持你去”或“我们会怎么办”，只是静静地、坚定地握着他，用目光告诉他：我在听，我在这里。
江辰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惊慌、抱怨或立刻的疏离，只有理解、陪伴，和一种令他心口发烫的沉静力量。他胸腔里那团激烈冲撞的情绪，似乎在她的注视下，慢慢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栖息的支点。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将手机锁屏，放回口袋。然后，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拂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动作缓慢而珍重。
“先回去。”他低声说，声音恢复了部分平稳，“路上，我们慢慢说。”
林暖暖点了点头，松开了握着他的手，转而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向机场快线的方向轻轻带了一下。“好，我们回去。”
她没有问“商量的事”是不是就是这个。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他们并肩走向出口，融入熙攘的人流。窗外，城市的冬夜灯火璀璨，宛如倒悬的星河。车流汇成的光带蜿蜒向远方，如同他们即将共同面对、需要仔细 navigate（导航）的未来。
久别重逢的机场，没有热烈的拥抱和亲吻，却见证了一份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邀约降临，和两颗年轻的心在巨大机遇与真实情感面前，第一次如此紧密地、带着清醒的痛感与坚定的温柔，紧紧靠在了一起。
返程的路上，夜色正浓。而关于未来的对话，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