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的认输,并非如秃笔翁那般充满了戏剧性的叹服,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近乎于求道者般的虔诚。
他对着李逸行完大礼后,竟是不再看那棋盘一眼,转身便走回了自己的“忘忧轩”,将那扇门,重重地关上,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世间的一切,都隔绝开来。
众人知道,他不是在逃避,而是在顿悟。
今日这一局,对他而言,不啻于一次脱胎换骨。
丹青生和秃笔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震撼与苦笑。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四兄弟中,心气最高,也最是孤僻的二哥,竟会以如此方式,败得如此彻底,又如此心甘情愿。
他们看向李逸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看待一个后辈天才,或是一个可以平等论交的知己。
那是一种近乎于仰望的敬畏。
琴、棋、书、画。
此人,究竟还有什么是不会的?他的境界,究竟已经高到了何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此刻,整个醉梅亭内,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只剩下江南四友之首,黄钟公。
他缓缓站起身,那张清癯肃穆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但那双抱着古琴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他的目光,没有去看那张狼藉的棋盘,也没有去看那满桌的书画酒痕,而是径直地,落在了李逸身旁那架,通体漆黑的“沧海”琴上。
“李公子,”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你的画道、书道、棋道,皆已通玄,老夫佩服。”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骤然迸发出一股凌厉无匹的战意!
“但,你可知,这琴棋书画四艺之中,唯有琴之一道,方是真正的杀伐之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形无质,却又锋锐无匹的气机,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那不是内力,也不是剑意,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由音律所化的杀伐之气!
在这股气机的笼罩下,亭内的空气仿佛都变成了无数根看不见的琴弦,每一次震动,都带着切割灵魂般的锐利!
令狐冲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心神瞬间失守,眼前金星乱冒,骇得他连忙运功抵抗,却依旧觉得气血翻涌,难受无比。
就连丹青生和秃笔翁,也是脸色微变,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他们知道,大哥,是真的动了真格!
黄钟公的“七弦无形剑”,乃是他将毕生功力与琴道感悟融于一炉,创出的绝世奇功。
无需动剑,仅凭七根琴弦的拨动,便能发出无形剑气,伤人于无形,其诡异与威力,甚至还在黑白子的“玄天指”之上!
“李公子,”黄钟公抱着他的“绕梁”琴,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李逸,“老夫这一生,痴迷琴道,早已将这七根琴弦,当做了自己的性命。今日,老夫便以我这性命,来领教一下,你的‘沧海’,究竟能奏出怎样的惊涛骇浪!”
这已不是切磋,而是赌上了一生尊严与信念的,最终对决!
李逸缓缓站起身。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黄钟公那股凝练到了极点的音杀之气,如同无数柄无形的利刃,正从四面八方,向着自己的周身要害切割而来。
但他,却仿佛没有受到半分影响。
他体内的《紫霞凌波经》自行运转,一股温润厚重的紫金二色气劲,在他周身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侵入的音杀之气,尽数化解于无形。
他对着黄钟公,平静地回了一礼。
“前辈既然有此雅兴,晚辈,自当奉陪。”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到那架“沧海”琴前,盘膝坐下。
一场以琴为剑,以音为刃的巅峰对决,即将展开。
黄钟公见他竟敢在自己的气场之下,还如此从容不迫,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心中那份轻视,也彻底收了起来。
他不再犹豫,将“绕梁”琴横于膝上,双手如玉,轻轻搭在了琴弦之上。
“李公子,小心了。”
他话音未落,右手食指,已然在那最细的一根琴弦之上,轻轻一挑!
“铮——!”
一声高亢、尖锐,仿佛能刺破耳膜的琴音,骤然炸响!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无形剑气,瞬间划破虚空,直奔李逸的眉心祖窍而来!
快!狠!准!
这一记“七弦无形剑”,已然深得剑道三味!
然而,面对这无形无相的致命一击。
李逸,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就在那道无形剑气即将及体的刹那,他的右手小指,也在“沧海”琴那最粗的一根琴弦之上,向下一按!
“嗡——!”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来自深海万丈的怒涛之音,轰然响起!
一圈肉眼可见的,近乎于实质的音浪,以“沧海”琴为中心,向着前方,悍然扩散!
“轰!”
高亢的剑气,与雄浑的音浪,在半空中无声地碰撞!
两人之间的石桌,竟是连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便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堆细密的粉末!
一击,平分秋色!
黄钟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骇然之色!
他怎么也想不到,对方不仅能挡住自己的无形剑气,更是能以音对音,以力破力!
“再来!”
他不再留手,双手十指如同狂风骤去,在那七根琴弦之上,疯狂地拨动、弹奏起来!
“铮铮铮铮——!”
一连串急促而激烈的琴音,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出!
无数道无形剑气,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从四面八方,向着李逸笼罩而去!
他弹奏的,竟是那早已失传的,号称“天下第一杀伐之曲”的——《广陵散》!
琴声之中,充满了聂政刺韩王时的决绝、悲壮与无尽的杀伐之气!
整个醉梅亭,都被这股恐怖的杀伐意境所笼罩!
丹青生和秃笔翁骇得连连后退,脸色惨白。
令狐冲更是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古代的战场之上,四周尽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心神几乎要被这股杀气撕裂!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李逸,却是双目微闭,神情平静。
他的双手,也同样,落在了“沧海”琴的琴弦之上。
他没有去弹奏任何曲子。
他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在那七根琴弦之上,缓缓地,从头到尾,划过。
“锵——!!!!!”
一声前所未有,仿佛龙吟九天,凤鸣岐山,又似神剑出鞘,天地变色的长吟,骤然响起!
那不是琴音。
那是剑鸣!
是一道纯粹到了极致,霸道到了极致,仿佛要将这天地都斩为两半的——无上剑鸣!
在这道剑鸣响起的一瞬间,黄钟公那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广陵散》,竟是如同遇到了克星一般,瞬间,土崩瓦解!
所有的无形剑气,烟消云散!
“噗!”
黄钟公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一口心血,狂喷而出,尽数洒在了他那具视若性命的“绕梁”古琴之上!
琴音,戛然而止。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身前那张琴,只见七根坚韧的冰弦,竟已寸寸断裂!
琴毁,人伤。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缓缓收回手指的年轻人,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破石在摩擦。
“你……你弹的……不是琴。”
李逸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清澈如洗,淡淡地说道:
“我弹的,是剑。”
“我这一生,只练一曲。”
“曲名,独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