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这座曾经繁华的荆楚重镇,如今被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北面,韩信亲率的主力大军在攻克雉县后,并未急于南下,反而在宛城以北三十里处择险要地势扎下连营,营垒森严,旌旗蔽空,每日操练之声震天动地,如同一只蹲伏的巨兽,以无言的威势压迫着城内的每一根神经。南面,陈胥占据安众,如同铁锁横江,不仅彻底切断了宛城与南郡、百越的联系,更不时派出精锐游骑,袭扰宛城周边,劫掠粮队,抓捕斥候,将英布的活动空间压缩到了极致。
城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粮草开始实行配给,市井萧条,流言四起。尽管英布下令严密封锁消息,但王师势大、后路已断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军民中蔓延。一些原本依附英布的地方豪强开始暗中与城外汉军联络,寻求退路。
荆王宫内,英布暴躁得像一头笼中困兽。他几次想要出城与韩信决一死战,都被部下苦苦劝住。
“大王!韩信深沟高垒,以逸待劳,我军若贸然出击,正中其下怀啊!”
“难道就坐在这里等死吗?”英布一脚踹翻铜鹤灯架,火星四溅,“陈胥那个杂碎,卡在老子的喉咙上!不拔掉这颗钉子,我们都要饿死在这宛城里!”
他目光赤红地扫过麾下将领,最终定格在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将梅鋗身上。梅鋗并非他的嫡系,原是秦将,秦灭亡后辗转投到他的麾下。,以其沉稳和善守着称。
“梅将军!”英布声音嘶哑,“本王予你精兵一万,再拨给你城中所有可用的骑兵,你给我去把安众夺回来!打通南下的路!”
梅鋗眉头紧锁,出列躬身:“大王,陈胥据城而守,兵力不下三万,且其麾下骑兵精锐。我军兵力不占优势,强攻安众,恐难奏效,徒耗兵力。不如……”
“不如什么?!”英布厉声打断,“不如像乌龟一样缩着?再等下去,军心就全散了!你必须去!拿不下安众,提头来见!”
梅鋗深知此去凶多吉少,但军令如山,只得硬着头皮接下将令。
三日后,梅鋗率领一万步卒及两千骑兵,开出宛城南门,浩浩荡荡杀向安众。然而,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被陈胥放出的斥候看得一清二楚。
陈胥闻报,非但没有惊慌,反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他立刻召集众将部署。
“英布终于坐不住了!梅鋗此来,正中陛下与吾之下怀!”陈胥指着地图,“安众城小,不利于大军展开。我意,不在城中与其纠缠。”
他命令一部兵力佯装守城,做出惶恐姿态。自己则亲率主力骑兵和精锐步卒,趁夜悄然出城,埋伏在梅鋗大军通往安众的必经之路——一段两侧丘陵起伏、树林茂密的狭窄地带。
梅鋗用兵谨慎,行军途中多派斥候,然而陈胥的埋伏选得极为刁钻,且伪装得极好。当荆军前锋进入伏击圈,后队尚在谷外时,一声梆子响,丘陵两侧箭如飞蝗!
紧接着,陈胥亲率骑兵从侧翼猛然杀出,如同热刀切牛油般直插荆军腰部!荆军队伍瞬间被截成两段,首尾不能相顾。梅鋗虽奋力组织抵抗,但地形不利,部队被分割,指挥不灵,很快便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局面。
埋伏的麦军步卒从两侧丘陵冲下,与骑兵配合,大肆砍杀。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荆军大败,尸横遍野。梅鋗身被数创,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仅率数百残兵狼狈逃回宛城,带去的万余兵马损失殆尽。
消息传回宛城,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英布闻讯,呆立半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天狂笑,笑声中充满了绝望与疯狂:“天欲亡我!天欲亡我啊!”
宛城内外,楚军士气彻底崩溃。逃亡者日益增多,甚至出现了小股部队成建制向麦军投降的事件。英布的统治,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
……
就在宛城风雨飘摇、即将迎来最终命运之时,千里之外的咸阳瑶光宫,却因北疆和南方战事的阶段性胜利,泛起了一层更为微妙复杂的涟漪。
皇帝亲征连战连捷,尤其是奇兵断后、困锁英布的辉煌战绩,通过各种渠道隐隐传入宫中,使得那些出身将门或与军方关系密切的女史们,腰杆似乎都挺直了几分。以张姓女史为首的小圈子,更是意气风发,言谈举止间,不免带上了几分“功臣之后”的矜持。她们似乎下意识地将自己与前线将士的功勋联系在一起,认为家族的荣光必将惠及自身。
而另一方面,那些出身关东文官家族,或家族在“度田令”中受到冲击,或与蒯彻、随何等文官集团关系更近的女史,则显得相对沉默。她们或许同样为帝国的胜利感到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冷静的观察。苏姓女史便是其中的代表,她依旧温婉待人,但与张姓女史等人,隐隐形成了瑶光宫内两种不同的气息。
林仙丽身处其中,显得愈发独特。她既不依附任何一方,也不刻意疏远。每日依旧按时作息,沉静习礼,闲暇时多半待在藏书阁,或于僻静处抚琴。那日的“御苑惊鸿”仿佛并未给她带来任何改变,但投向她的目光,却从未减少。张姓女史等人对她那种“宠辱不惊”的姿态,既有些不屑,又暗藏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而苏姓女史则似乎对她更为欣赏,偶遇时总会颔首示意,或交流几句读书心得。
这一日,宫中分发夏日用度,按例每位女史可得新裁的夏衣两套,冰份例若干。负责分发的女官或许是无心,或许是有意,将一批用料、绣工都明显更为精致的衣裙,分给了以张姓女史为首的几人,而给林仙丽、苏姓女史等人的,则相对普通。
张姓女史拿着那件湖绉长裙,嘴角微翘,目光扫过林仙丽手中那件普通的细麻裙,语气带着几分刻意:“这料子倒也清爽,只是比起江南进贡的湖绉,终究是差了些许火候。”
林仙丽尚未开口,一旁的苏姓女史却微微一笑,轻抚着自己手中的衣裙,淡然道:“《礼记》有云,‘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吾辈入宫,乃为修德习礼,非是比美斗艳。衣衫蔽体整洁即可,何须在意是湖绉还是细麻?心静,自然凉;德馨,胜衣香。”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温婉,引经据典,顿时将张姓女史那点炫耀衬得有些浅薄。张姓女史脸色一僵,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林仙丽看向苏姓女史,眼中含着一丝感激,轻声道:“多谢苏姐姐。”
苏姓女史摇摇头,低语道:“瑶光宫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妹妹心性高洁,更需谨言慎行,勿要卷入无谓纷争。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林仙丽心中一凛,深深敛衽:“仙丽谨记姐姐教诲。”
她明白,苏女史这是在提醒她。皇帝的些许关注,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芒,既可能照亮前路,也可能引来更多的明枪暗箭。在这深宫之中,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而此刻,远在荆襄前线的韩信,正凝视着宛城高大的城垣,思考着最后一击的时机与方式。他并不知道,那座他几乎无暇顾及的瑶光宫内,少女们的心思,正如同这初夏的天气一般,微妙而复杂地变化着。帝国的铁骑即将踏碎南方的顽抗,而后宫的波澜,也正悄然酝酿。两条看似平行的线,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便会产生意想不到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