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城外的官道上,一支规模不大却旗帜鲜明的队伍正缓缓而行。为首者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头戴儒冠,身着宽袍,面容清癯,眼神中却透着历经世事的精明与洞察,正是刘邦麾下着名的说客郦食其。他奉汉王之命,携带重礼,前来睢阳面见韩信。
队伍行至睢阳城外十里长亭,便见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兵肃立等候,为首将领抱拳朗声道:“末将陈胥,奉大将军之命,特来迎候郦先生!”
郦食其微微颔首,心中暗忖:韩信麾下将领,军容严整,气度不凡,果非寻常割据势力可比。他面上不动声色,含笑还礼:“有劳陈将军。”
进入睢阳城,郦食其更是暗自心惊。但见城内街道整洁,市井秩序井然,商铺开业,行人面色虽带风霜,却少见乱世常见的惶惶之色。偶有巡城士卒走过,亦是目不斜视,纪律森严。这与他在荥阳所见到的紧张、压抑乃至颓败之气,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韩信,治军理民,竟有如此手段?
至大将军行辕,辕门守卫核验符节后,引郦食其入内。穿过层层哨卡,方才来到议事正厅。厅内陈设简朴,却自有一股威严。韩信并未高坐主位,而是与尉缭子、蒯彻二人立于厅中相候。
“郦先生远来辛苦。”韩信率先开口,语气平和,既无倨傲,亦无过分热情。
郦食其连忙躬身施礼:“外臣郦食其,奉汉王之命,特来拜谢横野大将军解荥阳围困之德!汉王言,将军力挽狂澜,功在社稷,特备薄礼,聊表谢意。”说罢,示意随从将礼单呈上。
韩信看也未看礼单,交由身旁侍从,淡然道:“汉王客气了,共抗暴楚,分内之事,何足言谢。汉王与荥阳军民可还安好?”他刻意点出“共抗暴楚”,强调了合作的基调。
郦食其心中微凛,这韩信,言辞滴水不漏。他叹了口气,脸上适时露出忧色:“承大将军挂念,汉王身体尚安,只是……荥阳被围日久,粮草匮乏,军民面带菜色,恐非长久之计啊。今幸得大将军出手,逼退项籍,然敖仓粮道……还需大将军鼎力相助,方能解这燃眉之急。”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最关键之处——敖仓的控制权。
尉缭子在一旁接口道:“郦先生所言极是。敖仓乃荥阳命脉,大将军亦深知其重。故接管外围防务后,即刻严加整顿,清查细作,正是为确保粮道万无一失。日前已有小批粮草,经我军核查无误后,运入了荥阳。后续粮秣输送,我军自当尽力保障,然……”他话锋一转,“楚军虽退,细作犹存,为确保安全,所有往来人员、车辆,仍需经我军严密盘查,统一调度,此乃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汉王与先生体谅。”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承认了放粮的事实(小批),又将严格管控的理由归结于防细作、保安全,让郦食其难以直接指责。
郦食其心中暗骂一声“老滑头”,面上却堆起笑容:“尉缭先生思虑周详,汉王亦深为感佩。只是这核查调度,难免耗时,荥阳城内,等米下锅,实在是……唉!”他再次强调困难,施加压力。
蒯彻此时哈哈一笑,插言道:“郦先生不必过于忧虑。我家大将军心系汉王与荥阳军民,岂会坐视?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军新定砀东,百废待兴,粮秣亦非宽裕。更要维持庞大军队,应对项籍可能之反扑,这人力、物力,消耗巨大啊。”他开始叫苦,铺垫接下来的要求。
郦食其心知肉戏来了,肃容道:“大将军有何难处,但讲无妨。汉王必竭力相助。”
韩信这才缓缓开口,目光平静地看着郦食其:“确有两事,需汉王相助。其一,我军为更好地‘协防’荥阳,巩固防线,亟需一批精通修缮城防、打造器械的工匠,以及擅长治疗刀剑创伤的医者。其二,项羽骑兵纵横,为我心腹之患,我军欲组建更强骑兵与之抗衡,然缺良马。听闻汉王处颇得河套良马之利,望能拨付战马千匹,以增强备。此二者,既为助我,亦是为稳固荥阳防线,共抗强楚。”
一千匹战马!还有工匠、医者!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郦食其眼皮直跳。战马是战略资源,工匠、医者亦是军中宝贵人才。韩信此举,不仅是索要物资,更是在削弱汉王自身的潜力,同时增强他韩信的实力。
“这……”郦食其面露难色,“大将军,非是汉王不愿,实是荥阳艰难,战马、工匠、医者,皆捉襟见肘啊……”
蒯彻冷笑道:“郦先生,若非我军在东线牵制项羽,逼其回师,此刻荥阳恐怕已易主矣!如今我军独当东面之敌,压力巨大,若因缺乏战马、工匠而致防线有失,让项羽再度西顾,届时……汉王坐拥敖仓之粮,恐怕也无兵可守了吧?”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毫不掩饰。
尉缭子也温和补充:“郦先生,此乃合则两利之事。大将军强,则东线稳,汉王方能安心西图,甚至北上联络赵、代。些许工匠、医者、战马,换得东线安宁与敖仓粮道畅通,孰轻孰重,汉王英明,自有决断。”
郦食其沉默下来,脑中飞速权衡。韩信的要求虽然苛刻,但形势比人强。荥阳确实离不开韩信的“协防”,至少目前离不开。若断然拒绝,激怒韩信,后果不堪设想。他深吸一口气,知道己方在此事上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小。
“大将军所言,确有道理。”郦食其缓缓道,“外臣必当将大将军之意,详尽禀报汉王。然此事关系重大,需汉王定夺。外臣斗胆,敢问大将军,若汉王应允,这敖仓粮道……”
韩信知道他在试探底线,斩钉截铁道:“若得汉王相助,敖仓粮道,我军必全力保障畅通!每月可定量输粮入荥阳,具体数目,可由双方详议。但为安全计,防务仍需由我军负责。”他给出了承诺,但也坚守了核心利益——控制权。
郦食其心中稍定,至少粮食问题有望解决。他此行主要目的已达到大半,虽然代价高昂。他不再纠缠此事,转而试探韩信的战略意图:“大将军雄才大略,坐拥强兵,不知下一步,是继续东向与项籍争锋,还是……”
韩信微微一笑,目光深邃:“项籍,国贼也,天下共击之。然用兵之道,讲究时机。我军当下,首在巩固根本,安抚新附。待时机成熟,自当与汉王东西呼应,共讨暴楚。”他给出了一个模糊而正确的答案,既表达了抗楚的决心,又未透露具体方略。
郦食其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识趣地不再多言。当晚,韩信设宴款待郦食其,席间只谈风月,不论军事,气氛倒也融洽。
次日,郦食其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睢阳,返回荥阳复命。他知道,刘邦听到这个条件,必然会暴跳如雷,但最终,很可能还是会答应。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送走郦食其,韩信与尉缭子、蒯彻相视一笑。
“刘邦会答应的。”蒯彻笃定地说,“他现在比我们更需要时间休整。”
尉缭子点头:“如此一来,我军既得了实利,又暂时稳住了西线。接下来,便可全力经略东南,并应对项羽可能的动作了。”
韩信走到窗前,看向南方:“传令给屠川、孔聚,加快进度,务必在冬季来临前,拿下广陵、淮阴!同时,命彭越加大活动力度,要让项羽寝食难安!”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不远的将来,那更加波澜壮阔的棋局。而他已经落下的棋子,正开始显现出越来越大的威力。郦食其的到来与离去,不过是这盘大棋中的一个插曲,真正的风云,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