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的目光追随着刘尚的身影,直至那袭蓝灰长衫彻底没入绵密的雨幕。他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线终于微微松弛下来。
一直隐在屋檐暗影中的乐云,此刻如一片竹叶般悄然落在他身侧。她眼中凝着化不开的忧色:“刘尚此人如此多疑,竟真的信了?”
“他也从没信过我。”张廷声音低沉,眼底掠过一丝锐光,“他知道那不是我的全副身家,只不过终究没撕下彼此的体面。”他转眸看她,夜色昏朦中,她那双眸子似被雨水洗过的水晶,澄澈明净,清清楚楚映出他的身影——一直、也只映出他一人。
晚风沁凉,吹得她粉颊微红,未施脂粉的唇瓣略显干涩。乐云从未被张廷这般专注地凝视过,只觉心跳骤然急促,呼吸也不自觉地乱了。羞赧之中涌起一丝隐秘的渴望,一如当年初见他时那般悸动。
张廷读懂了乐云眼中深藏的情意,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扬。他上前一步,抬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指尖相触的温度让乐云浑身一颤,随即一个短暂却清晰的吻落在她的唇上,如蜻蜓点水,却霎时漾开她满心涟漪。她耳尖滚烫,指尖微颤,却不敢有半分躲闪,只怕这片刻温存转瞬即逝。
“唇是有些干。”张廷语气轻松,随手将另一只装满银票的木匣塞入她怀中,“城里新开了家易芳斋,那儿的胭脂口碑不错,明日自己去选些。”他似笑非笑地拍了拍匣盖,“这匣中之物,贪得好,便是护身符。不仅能保你衣食无忧,紧要时甚至可续命。你仍将它置于老地方,好生看管。”
他顿了顿,正色道:“我现在需外出片刻,你速去刑部寻田桕,传我的话:令他看顾好云依依——奇货可居,务必护住她的性命。”
话音未落,张廷已纵身跃上屋檐,身影几个起落间便融于浓重夜色,消失无踪。乐云怔在原地,指尖轻抚尚存他余温的唇瓣,心中暗涌欢喜。张廷交代的事,她从来都是竭尽全力,只为他的展颜一笑。她打听了云依依的伤势,不仅细心备好了食盒,更添了些许名贵药材,打算一并让田桕送入牢中,确保万无一失。
张廷素来独行,或许因自幼漂泊无依,他早已习惯不将信任全然托付于人,却偏有本事与三教九流周旋往来。用他的话说:“这世间,银钱开路,便无不可成之事。”久而久之,他几乎忘却了何为挚友,朝堂上下诸人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披着各色官袍的摇钱树。然而此番冒险救下王元,他却分文未取——这规矩,竟为自己破了。
“该去讨账了。”
思及此,张廷不由轻嗤一笑,身形却毫不停滞,如夜枭般疾掠过长街,直往汀芷园方向而去。
此刻的汀芷园内,正是一片人心惶惶。苏牧辞已从重伤的穆晏口中得知云依依的遭遇,心痛如绞。想到她身陷囹圄、无助彷徨,他便恨自己不能为她遮风挡雨,反倒令她遭此劫难。
原来穆晏伤势极重,两根肋骨被官兵打断,连站立都难以做到,是好心路人勉强送回的。琗馨问他在何处遭此毒手,他却咬紧牙关不肯明言,因怕说明白了便无法见到苏牧辞禀明真相,只含糊说是遭了流民抢劫。断骨之痛令他呼吸艰难,连大口喘气都成奢望,只能俯卧榻上,丝毫动弹不得。他更恨自己无权无势,眼睁睁看着云依依与彩月被押入囚车,除了挨打流泪,竟什么也做不了。
如今他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知苏牧辞,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少爷身上,再三恳求:“少爷,您定要设法救救她们,云姑娘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太惨了。”
苏牧辞心如刀割,不敢细想云依依究竟经历了什么,却暗自下定决意:只要她能平安归来,其他一切皆可不计,他必会加倍怜惜她。
“你安心养伤,即便豁出性命,我也必救她们出来。”
苏牧辞言罢直奔大门而去,还未行至门前十步,便被母亲连玟妡厉声喝止:“牧儿!夜色已深,你要去往何处?”
苏牧辞闻声止步,无奈转身,语带哀恳:“娘,依依遭此大难,儿子必须去救她!”
连玟妡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不准去。”
“娘!”苏牧辞凄然唤道,双膝一屈,“咚”地一声跪在冰冷地上,“若在平日,儿子绝不敢违逆您。可现在情形不同,依依需要我,我做不到明知她在受苦,却还心安理得地闭门读书。娘,儿子若是连心爱之人都护佑不了,纵然博得功名,又有何意义?他日儿子也会遭人非议!”
望着儿子痛苦而绝望的神情,连玟妡的心不由得软了一刹,但旋即又硬了起来。她深知此刻不能心软,唯有如那些传说中棒打鸳鸯的狠心母亲一般冷酷决绝。她一步步走到苏牧辞面前,命他抬头直视自己,语气不容置疑:“听着,我不想再说第二遍。立刻回屋读书,今日除非你从我尸身上踏过,否则休想出这个门!”
“娘……”
苏牧辞彻底愕然。他不明白,为何一向温柔善良的母亲——能在灾年组织家人赈济灾民,会对路遇乞丐施以援手,甚至开办慈幼院收养孤儿。为何她能对众生皆怀慈悲,却独独对云依依如此铁石心肠?若说先前他还存有幻想,以为母亲只是担心科考,盼他高中后便能回心转意,那么此刻,母亲冰冷的话语终让他彻底清醒:母亲对云依依的排斥绝非不喜那么简单,而是绝不能容。她以死相逼,是要他在至亲与至爱间做出残忍抉择。母亲那决绝的眼神终让他退缩了,他万万背不起逼死生母的罪名。内心的煎熬仿佛将他置于沸腾的鼎镬,五脏六腑都快熬烂,痛得窒息,却寻不到出口。
“你这为娘的,好生心狠呐。”
一个声音淡淡地从高处飘来,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戏谑。众人惊而望去,但见墙头之上,一名青衣男子悠然袖手,含笑俯视着园中一切,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