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声未尽,宫漏显示尚未到卯时正刻,文武百官已身着朝服、头戴直脚幞头,肃穆有序地步入福宁宫。御史整饬班列,众臣分文武两班,屏息静立。忽闻大太监康闾朗声宣道:“皇上驾到。”
群臣皆跪迎,山呼万岁。
四十三岁的景宗皇帝身着绛纱袍,头戴卷云冠,腰束金玉大带,足踏白袜黑舄,身佩绶环,徐步登上御座。他面容清癯,目若朗星,虽居九五之尊,却无凌人之势,反透出几分儒雅之气,宛若一位博古通今的学者。然而眉宇之间亦藏着不易察觉的忧思——自“泰德之耻”后,国力日渐衰微,战事频仍,兵弱财匮,使他不得不崇尚节俭,推行仁政。
此前应廉世曾直言评价景宗:“有太宗之检慈,却无太祖之英略。当此内外交困之际,君主非清心寡欲可以立国,非淡泊?谦可以攘夷。岂能偏安一隅,纵情山水?先帝尚陷敌手,陛下受命中兴,当思奋发自强,以收复山河为念!”
景宗听时面显窘迫,心实衔恨,虽口中称善,却难掩不快,最终只得重新起用纪鹏举为帅,却又诫其“不可擅启战端”,唯有北胡挑衅,方可试图收复。应廉世的以死直谏,却也为日后埋下祸根。
朝仪方启,瞻亲王突然扑跪于地,声泪俱下:“皇上,老臣有奏!”景宗早从康闾处尽知事由,却未加抚慰,只将目光投向李鼎虢。李鼎虢会意,急步上前搀扶瞻亲王,温言劝道:“王爷丧子之痛,陛下与臣等皆已知悉,还请您节哀顺变,以社稷为重。”
“陛下!臣之子……是被北胡世子所杀啊!身首异处,眼、舌、耳皆被割去……求陛下为老臣做主!”瞻亲王泣不成声。
景宗微蹙眉头,沉声道:“爱卿痛失骨肉,朕必为你讨回公道。李爱卿,北胡世子现在何处?”
“回陛下,北胡世子李桇领及其随从现居梦华楼,已被金翊卫围住。”
瞻亲王厉声质问:“既已围住,为何不擒?”
李鼎虢从容回禀:“李桇领乃和谈使者,议和事关国体,而祁国公之死属刑事。围而不擒,正待陛下圣裁。”
瞻亲王再度叩首:“李桇领枉杀宗亲,请陛下下旨捉拿!”
景宗沉吟道:“朕一向待其以礼,他何故掀起如此风波?”
此时武将班列中为首的纪鹏举迈步出班,声如洪钟:“陛下!如今北胡与异金结盟,陈兵北境,战事一触即发。兵家兴师尚不须名义,何况其擅杀我朝亲王?臣请陛下施以严刑,以振国威!”
李鼎虢则奏:“臣以为可先将世子移交刑部,会审查明,证据确凿后再行定夺。”
“还有什么可审!”瞻亲王几乎失控,“我儿的首级就在眼前,还要什么证据?李丞相,同朝数十载,今日才知你如此怯懦!泰德之耻,先帝与三千宗亲被掳,北胡欺我至此,何必再曲意逢迎?”
李鼎虢脸上掠过一丝愠色,旋即恢复如常,低声回应:“王爷有所不知,北胡世子早已递状刑部,呈上万民书,详述祁国公近年种种行为。”
吴彦辰对金银财宝并无甚兴趣,只喜欢凌辱美女,初时有人送钱谋官,反而会被他乱棒打出。后来那些想攀权附势之人细心琢磨出了他的怪癖,便投其所好,给他送来众多美女供其淫乐以谋私利。被凌辱后的女子生还者无几,血债累累。瞻亲王并非不知其子恶行,只因早年自作之孽,对儿子心怀愧疚,只得纵容。而吴彦辰虽生性暴戾,却勇武过人,熟读兵书,实乃将才,因而亦得景宗重用。
此刻丧子之痛已使瞻亲王理智尽失,不顾什么万民书,只求手刃仇敌。主战派见议和派内讧,纷纷请战,欲借机北伐收复河山,迎回定宗。
大学士宗玉上前禀奏道:“皇上,北胡提出让我国割地一事,因未能如愿,便勾结异金再次入侵,又在天子脚下擅杀我国宗亲,视我国法度如无物,实乃欺人太甚!犹记得泰德初年,我国与北胡议和,开易市,促贸易,以期休养生息,促百姓安宁。然则北胡觊觎我国地广物博,背信弃义,撕毁合约,纵兵连年侵扰我边境,后方有泰德之祸。皇上,所以微臣以为,坚守合议不足以平息战祸,铁马兵戈,以战方能止战!臣伏请陛下圣断。”
给事中刘光北亦趋前奏问:“陛下,历来朝中有曲意逢迎而得富贵者,亦有刚直不阿而获罪者。不知陛下以为,何者为是?”
景宗的脸色越发难看,康闾窥见,忙上前佯问:“陛下是否头疾又犯?奴才这就传太医。”得景宗默许,康闾即刻扬声道:“退朝——”
“陛下!”
“陛下,臣还有本奏。”
景宗扶额离座,并未回首,只对康闾低语:“吵得朕实在头痛。终日只知战战战,却不思粮饷何来?兵源何补?胜则皆大欢喜,若败,割地赔款、身后骂名,还不是由朕承担?说不得还要得一个‘昏’字为谥!他们倒能留个忠烈之名,青史流芳。”
“陛下明鉴。尤其是纪元帅,终日吟什么‘泰德耻,尚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声望日隆。其实他一介武夫,怎知陛下深谋远虑?满朝之中,唯李丞相能体察圣意。”
“小康子,你倒提醒了朕。今日纪鹏竟未主动请缨,实属反常。传李丞相御书房候旨。今日之事,那些人必不肯轻易罢休,终究……还是要委屈他了。”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李鼎虢甫一入内,正欲屈膝行礼,景宗已抬手止住,命康闾赐座。
景宗眉间倦色未散,缓声问道:“今日之事,爱卿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李鼎虢自袖中取出一只紫檀木匣,躬身呈上:“陛下,此乃北胡世子遣人送至刑部的万民书,请陛下御览。”康闾谨慎接过,于御案前启匣。匣中卷轴厚重如山河舆图,他示意小太监上前一同展开。卷轴渐次铺展,密密麻麻的朱红手印如血如泪,赫然呈现于眼前。
景宗初时目光疏淡,随即愈看愈惊,终至怒不可遏,手中茶盏猛地掷碎于地:“竟残害如许无辜女子!此獠实在罪无可赦!”
李鼎虢低叹一声:“臣初见此书时,心境亦与陛下相同。因是敌国世子所呈,臣未敢轻信,特命刑部调阅历年卷宗核对。不料诉告祁国公的案牍早已堆积如山,所载罪状,确可谓罄竹难书。”
“如此多的恶行竟被一一压下,最终需借外人之手方才揭发…国以民为本,是朕失察,过错在予一人,岂可委过于卿?”
康闾慌忙跪地泣诉:“陛下乃尧舜之君,圣明烛照,皆是不肖臣子欺上瞒下,岂是圣主之过!”
李鼎虢低头掩去唇角一丝冷蔑。他与瞻亲王本为政治同盟,一荣俱荣:自定宗朝起,他由户部员外郎一路升迁,至拥立景宗即位,皆赖瞻亲王之力。然今日朝堂之上,他未敢直言维护,实乃审时度势后不得已而为之。
他趋前奏道:“陛下明鉴。如今与北胡和谈陷入僵局,符闇府外二十万敌军虎视眈眈。祁国公一案更激起民怨沸腾。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内不安则外不攘。臣以为,国家法度,陛下尚且躬行遵守,臣子更当如是。为平民愤、安民心,陛下不可因顾念老臣而失信于天下。况且祁国公已死,所求不过身后之名。瞻亲王素来忠君体国,必能明辨大义。臣愿亲往王府传旨。”
“好!李爱卿真乃为朕分忧之臣。”景宗颔首,忽又转问:“今日纪鹏举竟未请战,卿对此有何看法?”
李鼎虢微微一笑,伏地而拜:“纪元帅不提出师,因陛下有纳谏之明;臣不敢妄言,因陛下有眷顾之意。陛下圣心早已睿断,何须臣等多言?臣唯四字奉上:皇上圣明。”
景宗指着他摇头笑叹:“滑头!当真滑头!且去拟旨吧。”
侍立一旁的康闾暗中心折,自忖言语之道远不及李丞相:此人看似未置一词,却已尽达圣意;不仅未触忌惮,反因不居功而获赞赏,真乃是宦海沉浮之典范。
当日,李鼎虢拟就三道圣旨呈阅御前:第一道历数祁国公罪状,虽人已伏诛,仍依国典削爵抄家、革除宗籍;第二道敕令刑部主审北胡世子擅杀宗亲一案,以正法纪;第三道任命纪鹏举为镇北大元帅,准其出师北伐,挥师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