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租婆那充满了鄙夷和唾弃的辱骂,像一把最钝的、生了锈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凌迟着沈文-博那早已所剩无几的自尊心。
他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羞愤得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让他钻进去。
曾几何时,他也是红旗大队里,最受人尊敬的“文化人”。
走到哪里,都有人客客气气地,叫他一声“沈知青”。
可现在呢?
他成了一个,连杀猪的都不如的……废物。
这份巨大的落差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等包租婆骂骂咧咧地走了,沈文博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颓然地,跌坐在了那张冰冷潮湿的、硬板床上。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封,早已被他捏得皱巴巴的家信上。
信上,关于何晓蔓“飞黄腾达”的描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了的钢针,狠狠地扎着他的眼,也扎着他的心!
后悔。
一股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般的悔恨,瞬间,就淹没了他。
他后悔了。
他真的后悔了!
他开始疯狂地,回忆起,自己和何晓蔓,在乡下时的点点滴滴。
可笑的是,他能想起来的,竟然不再是她那蜡黄的脸色粗糙的双手,和那永远都带着一股土腥味的、打了补丁的旧衣服。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她低着头默默地,为自己洗衣做饭的、温顺的背影。
是她在他生病时用自己那本就没几两肉的身体,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看病的、瘦弱的肩膀。
是她将自己那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省下来,偷偷塞进他碗里时,那双充满了爱恋和卑微的、清澈的眼睛。
他甚至,还想起了那两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拖油瓶”。
他想起,他们看到他时,那怯生生的、带着一丝讨好的眼神。
他想起他们用那稚嫩的、含糊不清的声音第一次,叫他“爸爸”时,他心里,那一闪而过的、陌生的悸动。
曾几何-时,这些都是他最厌恶,最想摆脱的“累赘”。
可现在,当他一无所有,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所有人嫌弃的时候。
这些记忆,却又变得,如此的清晰如此的……珍贵。
那,是他也曾经拥有过的……家。
一个,虽然贫穷,但却有热乎的饭菜有干净的衣裳,有一个会把他当成天一样崇拜的女人和两个会怯生生地叫他“爸爸”的孩子的……家。
而这一切都被他,亲手,给毁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回城梦”。
为了一个,早已变了心的“城里对象”。
“啊——!!!”
沈文博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发出了野兽般绝望的嘶吼!
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
“沈文博啊沈文博!你就是个天底下最大的傻-逼!你就是个瞎了眼的畜生!”
他一边骂一边哭,眼泪和鼻涕,流了一脸。
他恨!
他恨自己的愚蠢!
他更恨,何晓蔓的“背叛”!
凭什么?!
凭什么她离开了他,反而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
她不是说,她这辈子离了他,就活不下去了吗?!
她不是说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一辈子,伺候他吗?!
都是骗子!
她是个骗子!
嫉妒,像一条最恶毒的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尤其是那个,叫江延-川的大头兵!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能捡了自己不要的“破鞋”还把她,当成了宝贝?!
他凭什么能住上好房子,当上大官,享受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一股极其阴暗的、扭曲的念头,在沈文博的心里,疯狂地滋生。
他要去找她!
他要去,戳穿她的真面目!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何晓蔓,不过是一个,被他沈文博玩剩下的、不守妇道的二手货!
他要让她,身败名裂!
他要让那个江延-川,也尝一尝,被人戴绿帽子的滋味!
这个疯狂的念头,像一剂最强效的兴奋剂瞬间就让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重新,燃起了骇人的“光芒”!
对!
就这么干!
他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开始在屋子里,焦躁地,踱着步。
去西北!
他要去西北!
可是……
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像一盆最冰冷的凉水瞬间,就浇灭了他所有的“雄心壮志”。
他,没钱。
他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了哪里还有钱,买去西北的火车票?
那可是几千里地啊!
沈文博的脸上,那股子病态的亢奋,瞬间就褪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更无力的绝望。
他颓然地,一屁股,坐回了床-上。
他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
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这张由现实,所编织的、令人窒??的网。
而那个,他曾经最看不起的、被他当成“垫脚石”一样狠狠踩在脚下的女人,却早已,挣脱了所有的束缚,飞向了,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广阔的天空。
……
第二天,酱油厂。
沈文博像个行尸走肉一样,麻木地扛着一个个沉重的麻袋,在车间里,来回穿梭着。
汗水,浸透了他那件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破旧的工作服,散发着一股酸臭的味道。
周围的工友们,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忍不住地,在背后指指点点。
“哎,你看那个沈文-博,又跟丢了魂似的。”
“可不是嘛!听说,他那个城里的对象,又吹了。嫌他,没本事挣不着钱。”
“活该!我早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当初为了回城,连乡下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能有什么好下场?”
“就是!听说他那个乡下老婆,现在可出息了!跟了个当大官的军人,去部队享福了!你说,这叫不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这些议论,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剐着沈文博的心。
他扛着麻袋的肩膀,一软。
“砰”的一声!
那重达上百斤的麻袋,从他肩上滑落,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脚上!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了整个车间!
车间的工头,闻声而来看到眼前这幅景象,非但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指着他的鼻子,就开始破口大骂!
“沈文-博!你他娘的想死啊?!连个麻袋都扛不住!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看着沈文-博那张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鄙夷地,啐了一口。
“我告诉你!你这脚,要是耽误了厂里的生产,这个月的工资你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还有!医药费,你自己掏!厂里,可不养废物!”
沈文-博抱着自己那只被砸得,又红又肿,疼得快要失去知觉的脚,瘫坐在冰冷的、满是酱油污渍的地上。
他听着工头那刻薄的辱骂,和他那远房表叔信上关于何晓蔓的描述,两相对比……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悔恨,瞬间就将他,彻底淹没了。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完了。
他这辈子算是,彻底地,烂在这泥里了。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被林立的工厂烟囱,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的天空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他突然,用一种极其沙哑的、充满了无尽悔恨的声音,对着身边的工友喃喃地问道。
“王……王哥,你说……人要是走错了路……还……还有机会,回头吗?”
那个被他叫做“王哥”的工友,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拍了拍沈文-博的肩膀,用一种充满了同情的语气,说道。
“兄弟,别想了。这个世界上,啥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