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阳光从图书馆西窗斜射进来，给一排排书架镀上温暖的金边。
秦语柔坐在她的专属隔间里，面前摊开着三本账簿——一本是拾薪者公会的简易收支记录，一本是她自己整理的市场物价波动表，还有一本是空白的新羊皮纸，准备用来记录今天观察到的新情报。
她的手指在算盘上快速拨动，指尖与木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嗒嗒声。这是游戏内的“会计工具”，能辅助玩家处理复杂计算。但秦语柔几乎不需要它——那些数字在她脑海里自动排列组合，得出结果的速度比算盘还快。
她只是在享受这个过程。有节奏的声响，能让她暂时忘记现实中的某些东西。
隔间的门被轻轻敲响。
秦语柔没有抬头：“请进。如果是关于东区药草价格的问题，答案是小幅上涨百分之三点二，预计明天回落。如果是想借阅《古代铭文考》第三卷，它在第七排书架右起第九本，但被一个法师玩家借走了，应该会在今晚七点前归还。”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张野。
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脸上带着有些局促的笑容：“这次不是问问题，是送东西。”
秦语柔终于抬起头，看到张野手中的布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会长，我说过，不需要特殊待遇。”
“不是特殊待遇。”张野把布包放在桌上，解开系绳，“李初夏——就是夏夜流萤——今天下午研发成功了一种新药膏，叫‘清凉膏’，对缓解疲劳有奇效。她说你整天泡在图书馆，眼睛和脑子都需要休息，特意让我送来一份。”
布包里是一个粗糙的陶罐，盖子用油纸封着。掀开盖子，一股清凉的草药香飘散出来。
秦语柔看着那罐药膏，沉默了几秒。
“她怎么知道我眼睛疲劳？”她问。
“林小雨说的。”张野在对面坐下，“小雨昨天来图书馆查资料，看到你在揉太阳穴，频率是每分钟六到七次，持续了至少二十分钟。她回去跟初夏提了一句，初夏就记下了。”
秦语柔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陶罐的边缘。陶罐表面粗糙，带着手工制作的痕迹。
“替我谢谢她们。”她说，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一些，“药膏我收下。但下次不需要特意送，我可以自己去拿。”
“好。”张野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今天的情报整理得怎么样了？”
秦语柔把面前的账簿推过去：“基本完成。有几个新发现。”
她翻开那本市场物价波动表，指着其中一行：“铁矿石价格在过去二十四小时上涨了百分之八。表面原因是傲世公会加大收购量，但实际上，我交叉对比了七家材料商的交易记录，发现其中有四家在悄悄出货——他们在高价抛售库存。”
张野立刻警觉：“抛售？为什么？”
“两种可能。”秦语柔的手指在纸面上移动，“第一，他们得到了某种消息，预判铁矿石价格即将暴跌。第二，他们需要大量流动资金，准备投资其他东西。”
她翻开另一页，上面是她手绘的关系图：“这四家材料商中，有三家在过去一周内，都和同一个Id有过频繁交易——‘掘金者’，一个等级只有15的商人玩家。我查了他的交易记录，发现他在大量收购‘月光草’和‘夜露水’，这两种材料主要用于制作……中级潜行药剂。”
张野的眼神锐利起来：“有人在囤潜行药？”
“而且是中级。”秦语柔点头，“初级潜行药的材料便宜易得，没必要通过这么复杂的渠道收购。中级潜行药的材料贵，效果更好——能让玩家在非战斗状态下潜行三十分钟，移动速度不减。通常只有两种用途：大规模侦察，或者大规模偷袭。”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对比了时间线。‘掘金者’开始收购的时间点，正好是傲世公会宣布‘下周有重大行动’的前一天。而抛售铁矿石的四家材料商，有三家是傲世公会的长期供应商。”
隔间里安静下来。
窗外传来玩家们离开图书馆的脚步声和谈笑声，远处钟楼敲响了六点的钟声。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光线从金色变成了暖橙色。
“傲世在准备一次偷袭。”张野缓缓说，“规模不会小，需要大量潜行药来隐蔽行动。他们抛售铁矿石回笼资金，用来购买药剂材料。而所谓的‘重大行动’，很可能就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秦语柔点头：“这是我的推断。但还需要验证——我已经安排了两个可靠的散人玩家，分别盯着‘掘金者’和那几家材料商的仓库。如果他们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内大量出货给傲世公会的人，那么推断就基本成立。”
张野看着她，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眼前这个女人，仅仅通过市场上那些看似无关的数字波动，就推导出了一场可能发生的战争。她像一只蜘蛛，用记忆和逻辑编织出一张巨大的网，任何飞虫的震动都会传到网中央。
“你觉得目标会是谁？”张野问。
秦语柔没有立刻回答。她翻开第三本账簿，那是她整理的《晨曦城势力冲突记录》。
“过去一个月，傲世公会与其他公会发生公开冲突七次。”她的手指在条目上滑动，“其中四次是针对小型公会或散人团体，三次是针对同级公会。针对同级公会的三次冲突中，两次是资源争夺，一次是‘面子问题’。”
“但这次不一样。”她抬起头，“中级潜行药的成本很高，如果只是为了抢夺一个普通资源点，收益不足以覆盖支出。所以目标一定价值更高——要么是一个能产出稀有材料的秘密地点，要么是……某个公会的驻地。”
张野的心脏猛地一跳。
“目前晨曦城范围内，有驻地的公会一共九家。”秦语柔继续说，“其中六家是大型公会，傲世不敢轻易动。两家是中型公会，但都和傲世有利益往来或联盟关系。剩下的一家……”
她没有说下去。
张野替她说了出来：“剩下的一家，是拾薪者。”
隔间里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更沉重，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在两人肩上。
夕阳已经完全变成了橘红色，透过窗户在桌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些账簿上的数字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跳动成战争的倒计时。
“我们的驻地防御等级是‘简陋’。”张野低声说，“如果傲世真的用潜行药偷偷摸到墙下，发起突袭……”
“最多能撑十五分钟。”秦语柔平静地说出残酷的数字，“这是周岩昨天提交的防御评估报告里的结论。前提是全员在线，且对方不使用攻城器械。”
她看着张野：“但傲世不可能不用。他们有钱，可以从系统商店直接购买最基础的石炮——虽然准头差，但对付土墙足够了。”
张野握紧了拳头。他能感觉到指甲嵌进掌心的微痛，这痛感在【赤足行者】的天赋下被放大，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我们有多少时间准备？”他问。
“从物资流动速度推算，如果他们今晚开始配药，最迟后天晚上就能完成战备。”秦语柔说，“但‘重大行动’的公告说的是‘下周’，所以我推测他们会选在下周一或者周二行动——那时候大部分玩家在线，既能展示武力，又能最大化威慑效果。”
“那就是三到四天。”张野计算着。
“准确说，是七十二到九十六小时。”秦语柔纠正道，“我们需要在这段时间内做三件事：第一，加固驻地防御，至少要达到‘普通’等级。第二，准备反潜行手段——李初夏或许能研发一些反潜药剂，或者布置一些能触发潜行失效的陷阱。第三，制定撤退计划。如果守不住，要保证人员能安全撤离，核心物资能转移。”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依然平静，就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但张野能看见，她握着羽毛笔的手指微微发白。
“你会把这些分析整理成报告吗？”张野问。
“已经在整理。”秦语柔指向那卷空白羊皮纸，“半小时后可以完成。报告会包括：傲世可能使用的战术推演、我们目前的能力差距分析、以及三条应对方案的详细利弊评估。”
张野深吸一口气：“语柔，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提前发现这些……”
“这是我的工作。”秦语柔打断他，“你付我工钱，我提供情报。很公平。”
她说着，重新拿起羽毛笔，开始在羊皮纸上书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安静的隔间里格外清晰。
张野没有离开。他静静地看着她工作。
秦语柔写字的速度很快，但每个字都工整清晰。她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专注而宁静，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她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
这一刻，张野突然意识到，秦语柔其实很年轻——虽然现实中有个五岁的女儿，但她在游戏里的面容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她的眼角还没有明显的皱纹，只是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和沧桑。
那是一种记得太多东西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妈妈！”
一个清脆的童声突然响起。
不是游戏内的声音，而是从秦语柔那边传来的、略显模糊的外部语音——是她现实中的女儿在叫她。
秦语柔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她快速瞥了一眼张野，然后伸手在耳边做了个操作手势。游戏舱的外部语音通话功能被打开。
“妈妈，你又在帮那些穷叔叔了吗？”小女孩的声音透过通讯传来，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和直接。
秦语柔的表情变得柔软。她没有关闭语音共享，所以张野也能听见。
“妈妈在工作，萌萌。”秦语柔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和平时那种清冷的语调完全不同，“晚饭吃了吗？”
“吃啦！奶奶给我做了鸡蛋羹，我吃了整整一碗！”小女孩的声音很雀跃，“妈妈，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线呀？我想听故事。”
“还要一会儿。”秦语柔看了一眼桌上的羊皮纸，“大概……一个小时。你先让奶奶帮你洗澡，妈妈下线了就给你讲故事，好吗？”
“好！”小女孩乖巧地答应，但马上又问，“妈妈，那些穷叔叔，他们真的很穷吗？像动画片里那样，没有饭吃吗？”
秦语柔沉默了几秒。
张野看见她的喉结微微动了动，那是她在吞咽什么情绪。
“他们……有些人生活比较困难。”秦语柔斟酌着措辞，“但他们在努力改变。妈妈在帮他们找方法，让他们能过得更好一些。”
“就像你帮王奶奶找眼镜那样吗？”小女孩问。
王奶奶？张野想，应该是秦语柔现实中的邻居。
“嗯，有点像。”秦语柔的声音更温柔了，“好了，萌萌，妈妈要工作了。你先去洗澡，乖。”
“妈妈再见！”
通讯切断了。
隔间里恢复了安静。但那种安静和之前不一样了——之前是知识的安静，现在是情感的余波在空气中荡漾。
秦语柔没有立刻继续工作。她保持着握笔的姿势，目光落在羊皮纸上，但焦点不在那里。
张野轻声问：“你女儿叫萌萌？”
“嗯。”秦语柔应了一声，“五岁三个月零七天。”
她总是记得这么精确。
“她很可爱。”张野说。
秦语柔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嗯。就是问题太多，什么都想问。”
“孩子都这样。”
“但她问的问题……”秦语柔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我答不上来。比如刚才，她问‘穷叔叔是不是没有饭吃’。我该怎么回答？说有些人确实吃不起肉？说有些人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两顿？她还太小，我不想让她太早接触这些。”
张野理解地点点头。
“但有时候，她又会说出让我惊讶的话。”秦语柔继续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上个月，我带她去公园，看见一个拾荒的老人在翻垃圾桶。她盯着看了好久，然后问我：‘妈妈，那个爷爷是在给垃圾桶找朋友吗？因为垃圾桶里都是被丢掉的东西，很孤单。’”
她顿了顿：“我当时愣住了。然后我说：‘也许吧。所以我们要尽量不随便丢东西，不让垃圾桶太孤单。’她听了，很认真地点点头，之后真的会把废纸整理好，而不是乱扔。”
张野静静地听着。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图书馆里的魔法灯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填满了隔间。
“在你女儿眼里，世界是另一种样子。”张野说。
“是啊。”秦语柔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在她眼里，太阳可以是绿色的，垃圾桶会孤单，雨点是天空在哭。有时候我看着她，会想——如果我也能那样看世界，该多好。”
她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恢复了平时的表情：“抱歉，说跑题了。我们继续谈正事。”
“不，这也很重要。”张野认真地说，“你愿意告诉我这些，说明你信任我。而信任，是一个团队最重要的东西。”
秦语柔看着他，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你知道吗，张野。”她说，“在我加入拾薪者之前，我观察了你们一个星期。我看了城门事件的全过程，看了你们守北门的录像，看了赵铁柱帮新人搬东西，看了林小雨免费给散人治疗，看了周岩一遍遍修改驻地设计图。”
“然后我想，这群人很傻。”她的语气很平淡，“明明自己都过得不容易，还要去帮别人。明明可以投靠大公会过安稳日子，非要自己硬撑。明明知道傲世那样的公会不会放过他们，还不肯低头。”
“但就是这种‘傻’，让我决定加入。”她继续说，“因为在这个游戏里，我见过太多聪明人——精于计算的商人，善于钻空子的玩家，懂得审时度势的公会管理。他们都很聪明，知道怎么最大化自己的利益。但你们不一样。你们在做一些‘不聪明’的事，一些看起来没有即时回报的事。”
她拿起那罐李初夏送的清凉膏：“就像这罐药膏。初夏研发它需要时间、精力和材料，送给我得不到任何直接回报。但她还是做了。为什么？”
张野想了想：“因为她觉得你需要？”
“对。”秦语柔点头，“因为她‘觉得我需要’。这是一种很简单的逻辑——看到别人有困难，就想去帮。不需要计算得失，不需要权衡利弊。就像你当初为了母亲进游戏，赵铁柱为了工友背债，林小雨见不得别人痛苦。”
“这种逻辑，在现实世界里被称为‘不成熟’或者‘天真’。”她轻轻旋开药膏的盖子，用手指蘸了一点，涂抹在太阳穴上，“但在这里，在拾薪者，它被允许存在。甚至被鼓励。”
清凉的草药香气在隔间里弥漫开来。
秦语柔闭上眼睛，感受着药膏带来的舒缓。几秒后，她睁开眼，重新拿起羽毛笔。
“所以，我会继续做我的工作。”她说，“用我的记忆力，帮你们这些‘不聪明’的人，在这个‘聪明人’主导的世界里，走得更远一些。”
她开始继续书写报告，笔尖的沙沙声再次响起。
张野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秦语柔会选择拾薪者。
不是因为她穷——虽然她确实不富裕。不是因为她需要庇护——以她的能力，任何一个大公会都会抢着要她。
而是因为，在拾薪者这里，她的记忆力不再是一种需要隐藏的“异常”，而是一种被珍视的“才能”。在这里，她不用害怕别人说“你什么都记得，这让我很累”，反而会听到“多亏你记得这些，我们才能提前准备”。
在这里，她可以坦然地告诉会长，自己有个五岁的女儿叫萌萌，女儿觉得太阳是绿色的，垃圾桶会孤单。
在这里，她可以既是那个能三分钟背下一本书的情报大师，也是一个会为女儿的故事时间而准时下线的母亲。
这两面不冲突。它们都属于秦语柔。
张野站起身：“我先回去了。报告整理好后，直接发给我。另外，关于防御加固的事，我今晚就和周岩商量。反潜行的手段，我也会去找初夏谈。”
“好。”秦语柔没有抬头，但应了一声。
张野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语柔。”
“嗯？”
“谢谢你女儿。”张野说，“她提醒了我一件事——我们战斗，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多强，而是为了保护那些觉得‘太阳可以是绿色’的人。为了保护那些天真，还有存在的权利。”
秦语柔的笔停了一下。
几秒后，她轻声说：“嗯。”
张野推门离开。
隔间里，秦语柔继续书写。但她的嘴角，那丝极淡的笑意一直没有消失。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图书馆的魔法灯温暖而明亮，像一颗颗悬浮的小太阳。
在羊皮纸的右下角，秦语柔用极小的字写下了一行备注：
“防御方案需考虑儿童安全区。若事不可为，优先保护非战斗人员撤离路径。”
她写完，看着那行字，眼前浮现出女儿的脸。
萌萌，妈妈在帮那些“穷叔叔”，也在帮我们。
帮我们所有人，在这个有时候很冷的世界里，多守住一点温暖。
笔尖继续移动，沙沙声在夜晚的图书馆里，像一首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