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
冰冷的自来水兜头浇下时,张涛以为自己是掉进了小区化粪池。鼻腔里窜着铁锈味混着劣质白酒的酸腐气,后脑勺传来钻心的疼,他挣扎着想骂娘,喉咙里却只挤出孩童般的呜咽。
“醒了醒了!建国你快看,咱儿子醒了!”
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钻进耳朵,张涛费力地掀开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泛黄的报纸糊墙,正中央贴着张褪色的 “福” 字,边角卷得像片枯叶。视线往下移,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中年女人正扑过来,鬓角别着的黑色发卡蹭得他脸颊发痒。
这张脸…… 是妈?王曼?
张涛的脑子 “嗡” 地炸开。他不是应该在 2025 年的出租屋里喝闷酒吗?离婚协议书摊在桌上,老板的辞退通知揣在裤兜,表哥刘建军又在家族群里晒新车,说他这辈子注定是条扶不上墙的蛆。四十五年的人生活得像坨烂泥,最后喝断片撞在马桶上,怎么一睁眼就回到了……
“头还疼不疼?都怪妈,昨天不该让你跟建军去摸鱼的。” 王曼的手指抚过他的后脑勺,粗糙的掌心带着肥皂的清香,“医生说轻微脑震荡,得躺几天。”
张涛僵硬地转动脖子,打量着这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水泥地面扫得发白,靠墙摆着掉漆的木床,床头的三屉桌上放着个印着 “先进工作者” 的搪瓷杯,杯沿还缺了个角。墙上挂着的日历赫然印着:1990 年 7 月 15 日。
楚江县,职工家属院,10 岁的夏天。
他真的穿了!穿回了改变一切的起点!
“水……” 张涛想喊 “妈”,出口却成了软糯的童音,吓得他赶紧闭嘴。45 岁的灵魂塞进 10 岁的躯壳,这感觉比前世穿不合脚的皮鞋还别扭。
王曼连忙倒了杯温水,用勺子舀着喂他。张涛含着勺子偷瞄,见母亲眼角还挂着泪痕,忽然想起这时候的家里正愁云密布 —— 外婆肺气肿急性发作住院,每天的医药费像吞钱的窟窿,父母正到处借钱呢。前世就是因为凑不够钱耽误了治疗,外婆没多久就走了,母亲为此愧疚了一辈子。
“爸呢?” 张涛含糊地问,努力模仿着孩童的语气。
“还能去哪?跟单位同事借钱呢。” 王曼叹了口气,转身去拧毛巾,“你张叔叔他们家也紧巴,李阿姨孩子要上学,唉……”
张涛的心猛地一揪。前世这时候,父亲张建国为了借钱,在同事家楼下等到半夜,回来时裤脚全是泥,却只借到三十块钱。第二天表哥刘建军上门,指着鼻子笑他们家穷得揭不开锅,说外婆是 “老不死的拖累”,气得父亲当场动了手,最后两家彻底断了来往。
不行,绝不能让历史重演!
张涛眼珠一转,忽然想起外婆家老宅的那只青花瓷瓶。前世外婆去世后清理遗物,那瓶子被当作破烂扔在柴房,后来他在鉴宝节目上看到同款,专家说那是乾隆年间的民窑精品,2010 年拍出了八十万的价格!现在是 1990 年,就算卖不上高价,换几千块救急绰绰有余。
“妈,我想去看外婆。” 张涛拽住王曼的衣角,故意挤出两滴眼泪,“我想外婆了。”
王曼眼圈一红,蹲下来摸摸他的头:“等你好点了再说,医院里病菌多。”
“不行!我现在就要去!” 张涛耍起了小孩脾气,在炕上蹬着腿,心里却在盘算怎么把花瓶弄到手。这时候去外婆家,正好能借着 “探望病人” 的由头,顺理成章地翻找老宅。
正闹着,房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张建国低着头走了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裤腿上沾着泥点,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信封,见张涛醒了,勉强挤出个笑容:“涛涛醒啦?感觉怎么样?”
“爸,你借到钱了吗?” 张涛直勾勾地盯着那信封。
张建国的笑容僵在脸上,把信封往兜里塞了塞:“别操心大人的事,你好好养伤。”
王曼走过去低声问:“借到多少?”
“张科长给了五十,老李…… 老李说家里实在没闲钱。” 张建国的声音越来越低,“实在不行,我就去跟我哥开口试试。”
“别去!” 张涛猛地坐起来,后脑勺的疼都忘了。他爸的哥哥,也就是他大伯,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前世父亲去借钱,不仅被骂了回来,还被大伯母到处说张家穷疯了。
张建国愣住了:“你这孩子,喊什么呢?”
“大伯不会借钱的!” 张涛急中生智,编造道,“昨天我跟建军摸鱼时,听见大伯母跟人说,咱家就是填不满的窟窿,谁借钱谁傻子!”
这话半真半假,却戳中了张建国的痛处。他脸色瞬间涨红,重重地捶了下炕沿:“他娘的!都是一个爹妈生的,至于这么绝情吗?”
“建国,别骂人。” 王曼赶紧拉住他,“实在不行,我把我那只银镯子当了吧。”
“那是你陪嫁!不能当!”
看着父母急得团团转,张涛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爸,妈,外婆家柴房里不是有个大花瓶吗?我上次去看见上面有好多花,肯定很值钱,咱们把它卖了吧!”
张建国愣了愣,随即失笑:“那是你太外婆传下来的破瓶子,积了一层灰,能值几个钱?”
“肯定值钱!” 张涛急得直跺脚,又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只能硬着头皮胡诌,“我们老师说,老东西都值钱!上次隔壁班小花她爸卖了个旧瓷碗,换了一百多块呢!”
这话倒是提醒了王曼。她皱着眉想了想:“那花瓶确实有些年头了,前几年清理柴房时想扔了,你外婆说留着装东西。要不…… 去看看?”
张建国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点了头:“行,明天我休班,就去老宅看看。不过先说好了,要是不值钱,你可不许闹。”
张涛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乖乖应着:“我不闹。”
当晚张涛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1990 年的楚江县还没有商品房,职工家属院的房子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父母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五十块,五十块钱的医药费就能难倒英雄汉。而他手里握着未来三十五年的记忆,股市的牛市、房地产的爆发、互联网的崛起…… 遍地都是黄金,只要抓住第一个机会,就能彻底改变命运。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门外传来敲门声,还夹杂着十三岁的刘建军的大嗓门:“姑父,姑母,开门啊!我来看看涛涛!”
张涛瞬间清醒了。这货来准没好事!
王曼打开门,刘建军拎着个纸包走了进来,嘴里嚼着口香糖:“姑母,涛涛好点没?我妈让我带点鸡蛋来。” 说着把纸包往桌上一放,里面总共就三个鸡蛋,还都是小个头的。
张建国皱了皱眉:“有心了,坐吧。”
刘建军却没坐,眼睛滴溜溜地在屋里转了一圈,阴阳怪气地说:“姑父,听说外婆住院了?医药费凑够了吗?不行跟我爸说说,他最近刚跟人合伙做了笔生意,赚了点小钱。”
这话明着是关心,实则是炫耀。刘建军他爸去年辞了工作搞个体户,倒腾服装赚了点钱,这小子就天天鼻孔朝天,见谁都显摆。
张建国的脸沉了下来:“不用了,我们自己能想办法。”
“姑父,不是我说你,” 刘建军往炕沿上一坐,压得床板吱呀响,“你说你在单位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个破科员,一个月挣那点钱,够干什么的?我爸现在一天赚的,比你一个月都多。”
“建军!怎么跟你姑父说话呢?” 王曼脸色不好看了。
刘建军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姑母,我这是实话实说。涛涛以后可别学姑父,一辈子没出息。要我说,不如早点退学跟我爸做生意,说不定还能混出个人样。”
张涛躺在炕上,心里把刘建军骂了八百遍。前世这货就是这样,仗着家里有点钱,处处酸他,后来自己做生意赔了本,反倒来求他借钱,被拒绝后到处造谣说他忘恩负义。
“表哥,我爸是国家干部,比个体户光荣多了!” 张涛坐起来,奶声奶气地反驳。
刘建军嗤笑一声:“光荣能当饭吃?能给外婆交医药费?我看啊,外婆这病就是拖累,不如……”
“你放屁!” 张建国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给我滚出去!”
刘建军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姑父你怎么骂人呢?我好心来看涛涛,你还骂我?” 说着抓起桌上的鸡蛋,摔门而去,三个鸡蛋滚了一地。
王曼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建军这位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张涛攥紧了拳头,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刘建军,你等着,用不了多久,我就让你知道谁才是真的没出息!
第二天一早,张建国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张涛和王曼往乡下赶。楚江县到外婆家所在的红星村有二十多里路,一路上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张涛坐在前面的横梁上,屁股都快颠成八瓣了。
“爸,骑慢点,我快颠吐了。” 张涛哀嚎。
“忍忍,快到了。” 张建国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汗。
好不容易到了红星村,远远就看见外婆家的土坯房。院子里的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几只鸡在墙角刨食,一切都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外婆不在家,去卫生院了,只有外公在院子里编竹筐。见他们来了,外公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建国,曼曼,你们怎么来了?涛涛的头好了?”
“爸,我们来拿点东西。” 王曼走过去帮外公擦汗,“涛涛说想外婆家的花瓶了。”
外公愣了愣:“什么花瓶?哦,你说柴房那个啊,就在柴火堆旁边,我去给你们搬出来。”
柴房里阴暗潮湿,弥漫着烟火味。外公扒开柴火堆,露出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瓶身上画着缠枝莲图案,虽然蒙着一层灰,但釉色依旧温润。
张建国蹲下来擦了擦瓶身:“这就是个普通的瓷瓶,能值什么钱?”
张涛凑过去,假装好奇地摸了摸瓶口:“爸,你看这花纹多好看,肯定值钱!我们拿去县城问问嘛,万一能卖钱呢?”
王曼也劝道:“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去试试。实在不行,再拉回来就是。”
张建国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点了头:“行,那我就拉去县城的博物馆问问。”
当天下午,张建国找了辆板车,把花瓶绑在上面,拉着去了县城。张涛因为 “脑震荡没好透”,被留在家里养伤,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他记得前世博物馆的人都很敷衍,很多宝贝都被低价收走了。这只花瓶要是被压价太狠,那第一桶金可就泡汤了。
一直等到傍晚,张建国才推着板车回来,脸上看不出喜怒。张涛赶紧跑过去:“爸,怎么样?卖了多少钱?”
张建国放下板车,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重重地拍在桌上:“五百!博物馆的人说这是民窑的,最多给五百!”
张涛心里一沉。五百块虽然比他预期的少,但在 1990 年也不少了,足够外婆的医药费了。可他不甘心,这花瓶明明能卖更多!
“爸,是不是还有人跟你说话?” 张涛忽然想起什么,“比如穿中山装,戴眼镜的?”
张建国愣了愣:“你怎么知道?博物馆门口有个男的,说愿意出一千块买,让我别卖给博物馆。我寻思着那是贩子,不敢跟他打交道。”
来了!张涛心里一喜。这种 “蹲点” 的文物贩子才是识货的主,博物馆都是公家的,压价压得狠。
“爸,那是正经的古董商!不是贩子!” 张涛赶紧说,“我们老师说,现在好多人专门收老东西,给的价钱可高了!一千块比五百块多一倍呢!”
王曼也心动了:“建国,要不…… 找那人问问?”
张建国还是犹豫:“万一被骗了怎么办?再说,跟私人交易是不是犯法啊?”
“不犯法!” 张涛拍着胸脯保证,“我同学他爸就卖过一个旧罐子给私人,赚了两千多呢!那人要是真心想买,肯定会再回来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张涛眼睛一亮,跑去开门,果然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站在门口,戴一副金丝眼镜,手里拎着个黑色皮包,正是张建国说的那个古董商。
“同志,你好,我是上午在博物馆门口的,” 男人推了推眼镜,笑容温和,“听说你家有个乾隆年间的青花瓷瓶?我想再看看。”
张建国愣了愣,赶紧让他进来。男人走到花瓶旁,仔细端详起来,还拿出个放大镜,对着瓶底的款识看了半天。
“怎么样?是真的吗?” 王曼紧张地问。
男人放下放大镜,沉吟片刻:“是乾隆年间的民窑精品,画工不错,就是有点磕碰,品相中等。这样吧,我出三千块,你看行不行?”
“三千?!” 张建国和王曼都惊呆了,眼睛瞪得像铜铃。这可是他们两年多的工资啊!
张涛心里却有数,这价格还是低了。他故意拉了拉王曼的衣角,小声说:“妈,我昨天听建军说,他爸买了个花瓶,花了五千块呢。”
这话不大不小,正好能让男人听见。男人挑了挑眉,看了张涛一眼,笑着说:“小朋友知道的还不少。行,看在你家急用钱的份上,五千块,一口价。不过我现在没带这么多现金,得回去取,你们等我半小时。”
张建国和王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狂喜。五千块!外婆的医药费不仅够了,还能剩下不少!
“好!我们等你!” 张建国激动得声音都颤了。
男人刚走,刘建军又不请自来了,这次还带着他妈,也就是张涛的大姑。大姑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建国,曼曼,听说你们要卖花瓶?那可是老张家的传家宝,怎么能随便卖呢!”
张涛心里冷笑,这是闻着钱味来了。
刘建军得意地撇着嘴:“姑父,我就说那花瓶不值钱吧?最多也就几百块,别被人骗了。要不这样,我给你们八百块,我收了,也算帮你们个忙。”
张建国刚要开口,张涛抢先说道:“表哥,你怎么这么小气?刚才有个叔叔说给五千块呢!”
“五千?” 大姑和刘建军都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刘建军笑得直不起腰:“涛涛,你是不是摔傻了?一个破花瓶能卖五千块?你当我们是傻子啊!”
大姑也撇着嘴:“建国,你看看你儿子,脑子摔出问题了吧?还五千块,我看五十块都多!我看你们就是急糊涂了,容易被骗。建军说得对,八百块卖给我们,保险!”
张建国脸色沉了下来:“姐,我们不卖了,留着自己用。”
“哎,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大姑急了,“我这是为你们好!万一被人骗了,一分钱都拿不到!”
正吵着,古董商回来了,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他刚进门,就被大姑拦住了:“你是谁?来我们家干什么?”
“我是来买花瓶的。” 男人晃了晃手里的包,“五千块现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姑和刘建军都傻眼了,眼睁睁看着男人从包里掏出一沓沓十元大钞,摆在桌上,整整五百张,堆得像座小山。
“这…… 这是真钱?” 刘建军伸手想去摸,被男人拍开了。
“验验吧。” 男人把钱推给张建国。
张建国颤抖着手,一张一张地数着,数了三遍,确实是五千块。他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紧紧攥着钱:“够了,够医药费了……”
王曼也红了眼眶,拉着男人的手连连道谢。
大姑和刘建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活像调色盘。刘建军看着桌上的钱,眼睛都直了,嘴里喃喃道:“真…… 真五千块……”
大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建国,既然卖出去了,那我们就先走了。建军,快走!” 说着拉着刘建军,灰溜溜地走了,连句再见都没说。
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张涛心里别提多痛快了。这只是开始,刘建军,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古董商抱着花瓶走后,王曼把钱小心翼翼地分成几份,一份存银行,一份留着给外婆交医药费,还有一份留作家用。张建国坐在桌边,看着钱,又看看张涛,眼神里满是疑惑:“涛涛,你怎么知道那花瓶能卖这么多钱?还知道跟人讨价还价?”
张涛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装出无辜的样子:“我都是听老师说的!老师说老东西值钱,还说买东西要多问问,不能吃亏。”
王曼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们涛涛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张建国还是有些怀疑,但看着儿子天真的脸,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也许儿子只是摔了一跤,变得机灵了些。
张涛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蒙混过关了。他看着窗外的夕阳,嘴角勾起一抹笑容。1990 年的夏天,他的人生重新开始了。第一桶金已经到手,接下来,就是股市的 “老八股”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