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子镇派出所出来,周朝龙和安晴没有耽搁,直接驱车赶往贺家村。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颠簸着,安晴紧握着方向盘,眉头微蹙:“这路况可真够差的,镇里到村里的主路都这样,村子里面的路恐怕更难走。”
周朝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语气平静地说道:“路难走,有时候不是因为没钱修,而是因为修路的人心不平。”
安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她从后视镜里看了周朝龙一眼,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男人,身上总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和洞察力,仿佛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贺家村距离镇上不算远,但因为路况太差,两人也开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
村口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贺家村三个红漆大字已经褪色得差不多了。
放眼望去,村子里的房屋大多还是老旧的砖瓦房,夹杂着几栋突兀的两层小楼,显得有些不协调。
两人将车停在村委会大院门口,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选择先在村子里走走,摸摸情况。
村里的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了,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几个老人正聚在村口的一棵大槐树下,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闲聊。
安晴理了理警服,率先走了过去,脸上带着亲和的微笑:“几位大爷,跟你们打听个事儿。”
老人们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警惕和审视,打量着眼前这两个穿着制服的陌生人。其中一个叼着烟袋锅的老人,只是瞥了他们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似乎不愿搭理。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周朝龙不急不躁,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根递给离他最近的一位老大爷,笑着说:“大爷,抽根烟。”
“我们是镇上工作的,来村里了解点情况,想找一下你们村主任田贵。”
那老大爷看着递到眼前的香烟,愣了一下。
软中华,这烟在村里可是稀罕物,逢年过节都未必舍得买。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夹在耳朵上,却没有点燃。
“找田贵?”另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大爷冷哼了一声,语气里满是鄙夷,“你们是镇上来的领导?又是来给他撑腰的吧?”
“我们这小地方,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经不起你们这些大领导折腾了。”
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充满了对公家人的不信任和怨气。
安晴的脸色微微一变,正想解释,周朝龙却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看着说话的大爷,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大爷,看您说的,我们要是来给他撑腰,还用得着在这儿跟您几位打听路吗?”
“直接一个电话,他田贵怕是早就跑到村口来迎接了。”
这话在理,几个老人脸上的戒备之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先前接了烟的那位老大爷,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而苍老:“你们找他干啥?要是公事,去村委会就行。”
“要是私事……哼,那家伙的家可不好进。”
“算是公事吧。”周朝龙顺势接话,“我们想找他了解一些情况。”
“了解情况?”那位冷哼的大爷再次开口,他上下打量着周朝龙和安晴,“你们是镇领导的,找他了解情况?他犯事了?”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老人的耳朵一下子都竖了起来,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期待和兴奋。
周朝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也是奉命调查,具体情况不方便透露。就是想先找他本人问问话。”
“大爷,看大家这反应,好像都不太待见这位田主任啊?”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不待见?何止是不待见!”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气愤地说道,“那个挨千刀的田贵,就不是个东西!”
“我们家老头子当年是村里的五保户,每个月还能有点补贴,他一上台,二话不说就给取消了,说我们家有儿子,不符合条件。”
“可我那儿子在外面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来,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钱管我们?”
“就是!”旁边立刻有人附和,“还有我们家的贫困户名额,也是被他给弄掉了,给了他自己的亲戚!”
“他那个侄子,在县城里都买房了,开着小车,居然还是村里的贫困户,每年领着国家的补助,这叫什么事啊!”
一时间,大槐树下成了田贵的声讨大会,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控诉着田贵的种种恶行。
周朝龙和安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但两人的脸色都越来越凝重。
等大家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最开始接烟的那位老大爷才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唉,你们也别怪大家伙儿怨气大。”
“这个田贵,在村里作威作福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们不是没想过办法,村主任选举的时候,大家伙儿拧成一股绳,硬是把他给投下去了。”
“那后来呢?”安晴忍不住问道。
老大爷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后来?后来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上面硬是说选举过程有问题,结果作废。”
“重新选举,他又使了些见不得光的招数,最后还是他当上了。”
“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大家伙儿的心也冷了,也就没人再跟他对着干了。”
“没人能管得了他吗?”安晴追问。
“管?谁管?”老大爷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人家背后有人!听说,他有个姑父,在县里当大领导呢!”
县里的大领导?
周朝龙和安晴对视一眼,这个信息至关重要。
一个村主任之所以能如此嚣张跋扈,背后必然有保护伞。
如果这个保护伞在县里,那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周朝龙再次给老大爷递上一根烟,这次亲手帮他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根,蹲在了老大爷的身边,像是唠家常一样说道:“大爷,不瞒您说,我叫周朝龙,这位是我的同事安晴。”
“我们这次来,真不是给他撑腰的。”
“我们正在调查一件人命案子,跟田贵可能有些关系,所以才想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他刻意点明了“人命案子”四个字,就是为了彻底打消老人们的疑虑。
果然,听到人命案子,老人们的表情都变了,从刚才的愤慨变成了震惊和严肃。
那位老大爷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盯着周朝龙看了半晌,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我叫王守信。”老大爷终于开口了,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周警官,安警官,既然你们是为这事来的,那我就跟你们多说几句。”
“在这村子里,人人都怕他田贵,可我王守信不怕!”
“我这把年纪了,黄土都埋到脖子根了,他田贵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真要闹出人命,他那个在县里当领导的姑父,也保不住他!”
周朝龙心中一动,连连点头道:“王大爷您说的是!邪不压正,我们就是来查清真相,还枉死者一个公道的!”
“您老不畏强权,真是让人佩服!”
一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让王守信脸上的表情舒缓了不少。
他摆了摆手,说道:“佩服谈不上,就是看不惯那畜生的所作所为!”
“王大爷,您刚才说他姑父在县里当领导,具体是哪个部门的,您知道吗?”周朝龙趁热打铁地问道。
王守信摇了摇头:“具体是哪个官,我们这些老百姓哪能知道。”
“就听村里人传,说是在县政府里,官还不小。”
“反正每次田贵在外面惹了事,或者上面来人查他,最后都能不了了之,肯定就是他那个姑父在后面帮忙摆平的。”
虽然信息模糊,但至少有了一个方向。
“这个田贵,除了您刚才说的那些事,还干过别的吗?”周朝龙继续引导着话题。
“别的?”王守信冷笑一声,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他干的缺德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就说咱们村这条路吧。”
他用烟袋锅指了指不远处那条勉强能算得上是水泥地的村道,说道:“你们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这条路修得怎么样?”
安晴实话实说:“坑坑洼洼的,质量很差。”
“何止是差!”王守信的声调高了八度,“这路是前年修的。”
“当时上面拨了款,说是要把咱们村的泥巴路全部改造成水泥路。”
“那笔款子,我们后来托人打听过,别说修路,就算让包工程的好好赚一笔都绰绰有余!”
“可是呢?”王守信猛地一拍大腿,“到了田贵嘴里,就变成了上面拨款不够,资金缺口很大!”
“他召集全村开大会,说要想修路,每家每户都得再掏钱!”
周朝龙和安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怒火。
“掏多少?”周朝龙沉声问道。
“一开始,他狮子大开口,说要每家出一千块!”王守信气得吹胡子瞪眼,“那可是二零零2年!咱们这地方,一个壮劳力在外面工地上干一个月,累死累活也就挣个千儿八百的。”
“一家一千块,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村里人当时就炸了锅,都说宁愿天天走泥巴路,也拿不出这笔钱!”
“后来呢?”
“后来闹得太凶,他看实在推行不下去,才松了口,说每家最少也得出两百块。”
“我们村,大大小小有两百多户人家,你们算算,光从我们老百姓手里,他就收了多少钱?”
安晴心算了一下,脸色铁青:“两百多户,每户两百,这就是四五万块钱!”
在当时,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王守信点了点头,满脸的悲愤:“是啊,五万多块!”
“这笔钱收上去了,再加上上面拨的款,你们再看看修出来的这条路!”
“偷工减料,水泥薄得跟纸一样,刚修好不到半年,就开始裂缝,一下雨就积水。”
“这钱,不用想都知道,大部分都进了他田贵自己的腰包了!”
听完王守信的叙述,周朝龙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侵占扶贫名额,克扣国家拨款,强行向村民摊派修路款……桩桩件件,都足以构成严重的违纪违法行为。
这个田贵,已经不是简单的作风问题,而是彻头彻尾的村霸和贪官!
周朝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对王守信说道:“王大爷,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些。”
“您放心,这些事情,我们都会一查到底,绝不会让这种害群之马继续为非作歹!”
王守信看着周朝龙坚定的眼神,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也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点了点头,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来,指着村子东头一栋最气派的三层小楼说道:“喏,那就是田贵的家。”
“你们要去,就去那儿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