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敦煌基地医疗区格外安静。
走廊里只亮着几盏夜灯,将消毒水的气味照得惨白。
周若清坐在林晚意病房外的家属休息区,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水。
她没有开灯,任由窗外的月光和远处基地警示灯的微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
从下午陆珩离开后,林晚意又睡了过去。医疗官说这是深度修复期的正常现象,身体和意识都在利用睡眠进行高强度重组。但周若清不敢离开。她怕女儿突然醒来需要什么,更怕……自己一旦独处,就会被手臂上那持续不断的感知彻底吞没。
她轻轻卷起左袖。
特制的护腕下,淡红色的“锚点印记”在昏暗光线中若隐若现,像皮肤下缓缓流动的熔岩。印记并不疼痛,只是温热,但那温热连接着地下深处那个“囚笼”——一个关押着无数饥渴、混乱、充满恶意的存在的亚空间。
她能“听”到它们。
不是声音,是更直接的意识冲击:混乱的嘶鸣,贪婪的渴求,对秩序能量的本能觊觎,以及……一丝丝极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困惑。
是的,困惑。
这些被称作“熵虫”的东西,在被封印后,似乎并没有像纯粹的野兽那样只知道愤怒冲撞。它们在被隔绝、被“投喂”特定能量后,表现出了一种原始的、近乎本能的……适应性。甚至,有一小部分最微弱的个体,在接触到周若清作为“锚点”散逸出的、属于普通人类的、带着复杂情感波动的意识碎片时,会产生极其短暂的“平静”。
这发现让周若清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
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这个细节,包括玄龟教授的医疗团队。一是因为这感觉太模糊,难以描述;二是因为……她内心深处,隐隐恐惧着这个发现可能意味着什么。
如果熵虫并非完全不可交流、不可理解,那么……
她不敢再想下去。
“妈?”
病房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带着睡意的呼唤。
周若清立刻放下袖子,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头发,才起身走进去。病房里只亮着床头一盏小夜灯,林晚意已经醒了,正尝试着自己坐起来。
“别动,我来。”周若清快步上前,调整病床的角度,又在林晚意背后垫好枕头。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尽管事实上,这是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真正以母亲的身份,为成年的女儿做这些事。
林晚意顺从地靠着,目光落在母亲脸上。月光下,周若清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清晰可见。
“您一直没休息?”林晚意轻声问。
“睡不着。”周若清在床边坐下,习惯性地想去握女儿的手,指尖却在半空中顿了顿,才轻轻落下,“你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好多了。”林晚意反手握住母亲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就是……脑子里还有点乱,像有很多碎片在飘。”
“慢慢来,别急。”周若清用另一只手理了理林晚意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陆珩下午来说的事……你怎么想?”
“授勋的事?”林晚意垂下眼帘,“我答应了。他说得对,那不只是荣誉,是工具。我们需要一切能用的工具。”
周若清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问:“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吗?陆珩提了组建对外团队的事。”
林晚意抬眼看向母亲。
周若清的目光很平静,但林晚意能看出那平静之下汹涌的复杂情绪——愧疚、担忧、急于弥补的渴望,以及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心。
“会……很辛苦。”林晚意说,“而且,可能会把您和整个周氏集团,都卷入更深、更危险的漩涡。”
“周氏集团本来就在漩涡里。”周若清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从我知道你的身世、默许调换开始,从我把商业利益看得比亲生女儿更重要开始……周家早就该付出代价了。现在,能用它来帮你,哪怕只是一点,也是它最好的归宿。”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病房里,也砸在林晚意心上。
“妈,”林晚意握紧了母亲的手,“当年的事……不是您一个人的错。”
“但我是母亲。”周若清直视女儿的眼睛,月光在她眼中映出粼粼水光,“母亲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就是最大的错。这二十四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每一天都在想,如果当年我能勇敢一点,能不那么在乎所谓的‘体面’和‘利益’,你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我看到你刺绣时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热爱。可小时候,你拿着第一幅绣品给我看时,我只说‘玩玩可以,别耽误正事’。我看到你在直播里被千夫所指,却连一个电话都不敢打给你。我看到你创立‘青鸾印记’,做得那么好,可我连走进你店里的勇气都没有……”
眼泪终于滑落,无声地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晚意,”周若清的声音破碎不堪,“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从来都不是。但现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至少……做一个有用的盟友。让我帮你挡掉那些不必要的麻烦,让我去应付那些复杂的场面,让我……为你做点事,好不好?”
林晚意感到鼻腔发酸,眼眶发热。
她想起前世孤立无援的惨死,想起重生后对亲情近乎本能的戒备与疏离。她曾经恨过,怨过,也努力尝试过理解。但直到此刻,听着母亲这迟来了二十多年的、毫无保留的忏悔与恳求,她心底那道坚冰筑成的防线,才终于彻底融化。
不是原谅,不是忘记。
而是……重新开始。
“好。”林晚意的声音也带了哽咽,她用力点头,“我们一起。您帮我处理外面的事,我……我去对付里面的麻烦。”
她看向母亲的手臂,即使隔着袖子,她也能感觉到那印记的存在。
“那个‘房子’里……现在怎么样?”她问,问出了同样的问题,但语气不同。
周若清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还算稳定。”她斟酌着用词,“但有个情况……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有没有意义。”
“您说。”
周若清迟疑了一下,还是卷起了袖子,露出那淡红色的印记。在更近的距离下,林晚意能看清,那些纹路并非完全静止,而是在极其缓慢地、按照某种难以理解的规律脉动着。
“我能感觉到它们,很吵,很饿。”周若清低声说,“但最近……有极少数的,最微弱的那些,在接触到我的……情绪波动时,好像会……安静那么一瞬间。非常短,短到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林晚意瞳孔微缩。
作为守门人,她对熵虫的理解更多是宏观的:它们是污染,是威胁,是需要被封印或清除的敌人。但母亲作为直接“感知者”,却捕捉到了更微观、更动态的信息。
情绪波动?平静?
熵虫会对人类的情绪产生反应?
这个发现如果属实……其背后蕴含的可能性,让林晚意心脏狂跳。
“除了您,还有谁知道?”她立刻问。
“没有。我没告诉任何人。”周若清摇头,“我怕……我怕这如果是真的,会引来更麻烦的猜想,或者……更危险的研究方向。”
林晚意明白母亲的顾虑。如果熵虫能被情绪影响,那么是否意味着,它们并非完全不可控?是否意味着,它们与“饥饿之暗”那种纯粹的、无差别的吞噬,存在某种差异?而这个差异,会不会成为解决熵虫问题的……钥匙?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母亲作为“感知锚点”,其重要性远超预期,风险也直线上升。
“这个信息非常重要。”林晚意郑重地说,“但暂时,我们只告诉陆珩和玄龟教授。需要更谨慎的研究。另外……妈,您要答应我,如果感觉有任何不对劲——印记颜色变深、脉动加剧、或者听到更清晰的‘声音’——立刻告诉我,不要自己扛着。”
“我答应你。”周若清点头,重新放下袖子,“那你……也答应我,授勋仪式上,别逞强。不舒服就示意,陆珩他们会处理。”
“嗯。”
母女俩相视一笑,笑容里都带着泪光,却也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和亲近。
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沉,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
周若清看着女儿再次沉沉睡去,轻轻为她掖好被角。她坐在床边,没有再离开。
手臂上的印记传来持续的温热感,地下的“囚笼”里,熵虫的躁动依旧。但这一次,周若清没有再感到纯粹的恐惧或负担。
她低头,看着女儿安睡的侧脸,手指轻轻拂过她微蹙的眉心,将它抚平。
“这一次,”她在心中轻声说,“妈妈会守着你。无论要面对什么。”
无论是聚光灯下的荣耀,还是阴影中的怪物。
无论是人间的复杂,还是地下的疯狂。
她都会站在这里,用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方式。
因为这是她欠女儿的。
更是她作为母亲,迟到了二十四年的,本能与天职。
月光终于完全隐没,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却无可阻挡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带着新的挑战、新的希望、和一份刚刚修补完整的亲情,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