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沿着官道向南而行,速度不快,却稳妥。沈默在草药和持续休息的作用下,高烧终于渐渐退去,虽然伤势依旧沉重,但至少脱离了生命危险,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以恢复元气。
柳轻衣寸步不离地照顾着他,对外则称他们是遭遇兵祸、家破人亡的兄妹。商队的人见她一个弱女子如此尽心照顾重伤的“兄长”,大多抱以同情,并未过多怀疑。
几日下来,沈默偶尔清醒片刻,能进些流食,与柳轻衣进行简短的交流。他得知这支商队来自江南苏州,主营丝绸,此次是北上贸易后返回。那辆华丽马车里的,是商队东家的夫人,姓白,似乎颇通医理,曾让侍女送来过几味效果更好的伤药。
“白夫人……”沈默咀嚼着这个姓氏,心中微动。江南白氏?与那已死的白瑾,是否有所关联?他让柳轻衣多加留意,但表面不动声色。
又过了数日,商队渡过黄河,进入河南地界。沈默的伤势好了不少,已能勉强坐起,自行运功调息。他体内的“相思引”之毒,在吴医正的治疗和这段时间的调养下,似乎也被压制下去,未有发作迹象。
这日傍晚,商队在一条河边扎营。沈默靠在货车的布匹上,看着柳轻衣在篝火旁小心地熬着粥。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带着一种宁静的美。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沈默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柳轻衣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比起你做的,这不算什么。”她指的是沈默当初将她从寿安公主的迫害中救出,并转移安置。
沈默沉默片刻,道:“等到了江南,找到墨……找到接应的人,你便自由了。我会让他们给你安排新的身份,足够你安稳度日。”
柳轻衣猛地转过头,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你呢?”
“我?”沈默望向南方,目光深邃,“我还有未竟之事。”
“是……关于那个组织,还有你兄弟的事吗?”柳轻衣低声问。这一路同行,沈默虽未明说,但她冰雪聪明,早已猜到七八分。
沈默没有否认,只是道:“那些事,与你无关。你不该再卷入其中。”
柳轻衣低下头,看着跳跃的火苗,轻声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了。就像现在,朝廷的海捕文书恐怕早已传遍各地,我柳轻衣的名字,想必也赫然在列。离开了你,我又能去哪里寻求真正的‘安稳’?”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和认命。沈默看着她,一时无言。他知道,柳轻衣说得对。从她决定在宫中帮他,混出京城,一路相伴至此,她就已经无法轻易脱身了。朝廷不会放过她,墨痕……也未必会轻易放走一个知晓不少内情的人。
“至少,我会尽力保你周全。”沈默最终只能如此承诺。
柳轻衣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嗯。”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走了过来,对着柳轻衣盈盈一礼:“姑娘,我家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几味新配的伤药,或许对令兄的伤势有益。”
柳轻衣看了沈默一眼,沈默微微颔首。
“有劳姐姐带路。”柳轻衣起身,跟着侍女走向营地中央那辆华丽的马车。
马车旁支着一个小帐篷,白夫人正坐在帐篷前的软垫上,面前摆着一个小火炉和几个药罐。她看起来三十许人,容貌婉约,气质娴静,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裙衫,不像商人妇,倒更像书香门第的夫人。
“民女见过夫人。”柳轻衣上前行礼。
“姑娘不必多礼。”白夫人声音温和,示意她坐下,将一个小巧的锦盒推到她面前,“这里面是‘白玉生肌散’,对外伤愈合有奇效,你拿去给令兄用吧。”
“多谢夫人!”柳轻衣感激地接过。
白夫人看着她,目光柔和:“令兄的伤势,看似凶险,但根基深厚,恢复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只是……他体内似乎还有些别的隐患,气血运行间,偶有滞涩之象。”
柳轻衣心中一惊,这位白夫人好厉害的眼力!竟然能看出沈默体内余毒未清?她不动声色地道:“兄长此前曾中过一种怪毒,虽得高人救治,但或许还未除根。”
“原来如此。”白夫人点了点头,并未深究,转而问道,“看你们兄妹谈吐不凡,不似寻常人家,不知此番南下,是投亲还是访友?”
柳轻衣按照事先与沈默商量好的说辞,黯然道:“家乡遭了兵灾,亲人离散,听闻江南富庶安宁,想去寻个生计,也好打听失散亲人的下落。”
“兵灾……”白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道,确实不太平。北边不太平,南边……也未必尽是乐土。”她话中有话,目光似有深意地看了柳轻衣一眼。
柳轻衣心中微凛,感觉这位白夫人似乎意有所指。
白夫人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你们既然与我商队同行,便是有缘。到了苏州,若暂无去处,可暂住我家中别院,慢慢再做打算。”
“这……如何敢叨扰夫人?”柳轻衣连忙推辞。
“无妨,空着也是空着。”白夫人摆摆手,“出门在外,互相照应也是应当。况且,我看姑娘你心思灵巧,或许还能帮上我一些忙。”
柳轻衣见她态度真诚,不似作伪,而且眼下他们也确实需要个落脚点,便不再坚持,起身郑重道谢:“夫人大恩,民女与兄长没齿难忘!”
回到货车旁,柳轻衣将白夫人的赠药和邀请告诉了沈默。
“白玉生肌散……白家……”沈默沉吟着,“她可还说了什么?”
柳轻衣将白夫人那句“南边也未必尽是乐土”以及邀请他们暂住别院的话复述了一遍。
沈默目光闪动。这位白夫人,似乎知道些什么,而且在刻意释放善意。是单纯的好心,还是别有目的?与墨痕是否有关?
“暂且应下。”沈默做出决定,“到了苏州,见机行事。”
有了明确的目的地和暂时的庇护所,接下来的路程似乎顺畅了许多。商队一路南下,穿过中原,越过淮水,气候逐渐湿润,景色也变得秀美起来。
沈默的伤势在“白玉生肌散”和自身调养下,恢复得很快,已能下车缓步行走。他依旧保持着低调,大部分时间待在车上运功,或是透过车帘观察着沿途的风土人情。
越往南,关于京城变故的传闻也渐渐传入耳中。版本各异,有的说沈默勾结外邦意图行刺,有的说他盗取了皇家重宝,但无一例外,都将他说成了十恶不赦的叛国逆贼。
沈默听着这些传闻,面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这一日,商队终于抵达了苏州地界。望着远处那笼罩在烟雨朦胧中、河道纵横、屋舍俨然的古城,沈默知道,新的战场,到了。
白夫人的商队并未进入喧嚣的苏州城内,而是沿着运河支流,驶向了城外一处依山傍水、清幽雅致的庄园。
庄园门楣上挂着“枕水居”的匾额,白夫人安排沈默和柳轻衣住进了一处独立的、带着小院的厢房。
“二位且在此安心住下,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人。”白夫人安排妥当,便带着侍女离开了,似乎并不想过多的打扰他们。
待下人退去,厢房内只剩下沈默与柳轻衣两人。
沈默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细雨蒙蒙中的亭台水榭,感受着与北方截然不同的温润气息。
“这里,就是江南了。”他轻声说道,语气复杂。
柳轻衣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那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背影,轻声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默没有回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雨幕,望向了苏州城的深处。
“等。”他吐出两个字,“等墨痕的人来找我们。或者……我们去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