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居的日子,表面平静如水。
白夫人待客周到却不过分热情,每日有仆人送来精致的饭食和必需的用品,郎中也会定期前来为沈默诊脉换药,用的皆是上好的药材。庄园景致幽雅,小桥流水,竹影婆娑,仿佛与外界的纷扰彻底隔绝。
沈默的伤势在这精心照料下,以惊人的速度愈合。旬日之间,外伤已基本结痂脱落,内力也恢复了七七八八,只是体内“相思引”的余毒,依旧如同潜藏的阴影,偶尔在运功至紧要关头时带来一丝细微的滞涩。他每日大部分时间在房中静坐调息,或是于小院内缓缓踱步,熟悉着这具久伤初愈的身体。
柳轻衣则安静地陪伴在侧,替他煎药,打理起居。闲暇时,她会向庄园里的老仆请教苏绣,或是独自坐在水榭边,看着池中游鱼发呆。她很少说话,眉宇间却比在京城时舒展了许多,只是眼底深处,仍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沈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这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间歇。墨痕的人绝不会不知道他已抵达苏州,白夫人的身份也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们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他自己按捺不住。
他必须掌握主动。
这日午后,细雨初歇。沈默走出厢房,信步来到庄园内一处临水的书斋。书斋名为“墨韵”,里面藏书颇丰,以经史子集和江南风物志为主。他随手抽出一本《吴郡图经》,佯装翻阅,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书架、案几、以及墙上的字画。
书案上,一方歙砚,一块松烟墨,几张宣纸,看似寻常。但沈默走近,拿起那块墨锭,凑近鼻尖轻轻一嗅——一股极其清冽持久的淡香萦绕不散。
凝霜墨!
虽然气味比他在寿安公主府衣物上闻到的要淡雅许多,似是经过特殊处理,但这独特的墨香,他绝不会认错!
白家,果然与墨痕有关!而且,能如此随意地使用凝霜墨,这位白夫人在组织内的地位,恐怕不低。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墨锭,仿佛什么都没发现,继续翻阅手中的图经。
傍晚时分,白夫人亲自来到了他们的厢房小院,身后跟着一名端着食盒的侍女。
“沈公子伤势看来已无大碍,气色好了许多。”白夫人笑容温婉,目光在沈默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多谢夫人灵药与悉心照料。”沈默拱手致谢,语气平静。
“举手之劳罢了。”白夫人示意侍女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今日庄里得了些新鲜的莼菜和鲈鱼,做了些家常小菜,请二位尝尝我们江南的风味。”
食盒打开,几样精致清淡的菜肴,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三人落座,白夫人亲自布菜,举止优雅。席间,她只聊些苏州的风土人情、园林典故,绝口不提京城,也不问沈默二人的来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白夫人放下银箸,拿起丝帕轻轻擦了擦嘴角,忽然看似随意地问道:“沈公子此番南下,除了寻亲访友,可还有别的打算?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妾身或可略尽绵力。”
终于来了。
沈默也放下筷子,迎向白夫人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缓缓道:“不瞒夫人,沈某此行,确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
“沈某想见一个人。”沈默一字一顿道,“一位……喜好‘凝霜墨’的故人。”
他直接点破了“凝霜墨”,目光紧紧锁定白夫人。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旁边的柳轻衣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
白夫人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深邃了几分,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半晌,才悠悠开口:“凝霜墨……此墨清冽,非心静之人不能品其妙处。不知沈公子这位故人,高姓大名?”
“他姓墨。”沈默吐出三个字。
白夫人沉默了。细雨后的庭院格外寂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良久,她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玉珠落盘,清脆悦耳,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沈公子果然快人快语。”她站起身,裙裾微动,“既然公子如此坦诚,妾身也不便再隐瞒。三日后,酉时三刻,拙政园‘远香堂’,自有故人相候。”
拙政园!苏州名园,亦是江南文人雅士聚集之所。将见面地点定在那里,既显郑重,又符合墨痕一贯隐藏在风雅之下的作风。
“多谢夫人成全。”沈默起身,郑重一礼。
白夫人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沈默,又看了看一旁的柳轻衣,意味深长地道:“江南虽好,却非善地。二位……好自为之。”
说完,她便带着侍女飘然离去。
待她走远,柳轻衣才低声道:“她承认了……她就是墨痕的人?”
“即便不是核心,也必是极其重要的联络人。”沈默走到院中,望着暮色渐合的庭院,“白家……看来在江南的势力,盘根错节。”
“三日后,你当真要去?”柳轻衣语气中带着担忧,“会不会是陷阱?”
“是陷阱也要去。”沈默语气坚定,“密钥在我手中,这就是我的筹码。他们想要钥匙,就必须拿出诚意,确保苍狼安全,并且……给我一个明确的交代。”
他转身看向柳轻衣:“三日后,你留在庄内,不必跟我同去。”
柳轻衣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不,我要去。”
“那里很危险。”
“我知道。”柳轻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但我不想再被蒙在鼓里,也不想……一个人在这里担惊受怕地等待。无论是什么结果,我想亲眼看到。”
沈默看着她倔强的眼神,知道无法改变她的决定,最终点了点头:“好。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全自己为先。”
接下来的三日,枕水居依旧平静。但沈默能感觉到,暗中的监视似乎严密了些许,庄园内外也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在游荡。白夫人没有再出现,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沈默利用这三日,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默刃也被他反复擦拭,寒光凛冽。他反复推演着与墨先生会面时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之策。
柳轻衣则显得异常安静,大部分时间都在房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三日,傍晚。酉时初刻,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驶至枕水居侧门。驾车的是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车夫。
沈默与柳轻衣对视一眼,登上马车。
车厢内陈设简单,没有任何标识。车夫一言不发,待他们坐稳后,便挥动马鞭,驾车融入了苏州城华灯初上的夜色之中。
马车在纵横交错的街巷中穿行,最终停在了一条僻静的河边小路。车夫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园林入口,低声道:“由此入园,自有人引路。”
沈默与柳轻衣下了马车,朝着那闻名天下的拙政园走去。
园门口并无异常,游人如织,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一名穿着园丁服饰的老者,在看到沈默二人时,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转身在前引路。
他没有走向那些热闹的厅堂楼阁,而是引着他们穿过曲径回廊,绕过假山池沼,走向园林深处一处更为幽静的所在——远香堂。
堂前临水,荷香隐隐。堂内烛火通明,却寂静无声。
引路的老者在堂外止步,躬身退到阴影之中。
沈默与柳轻衣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远香堂。
堂内陈设雅致,只有一人背对着他们,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夜色中的荷塘。那人身形瘦高,穿着灰色长衫。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烛光映照下,露出一张沈默并不陌生的脸——正是墨先生!
然而,在他的身旁,还坐着一人。那人锦衣华服,面容娇艳,此刻正用一种混合着刻骨恨意和冰冷杀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沈默。
竟是寿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