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凌云并非迟钝之人。
相反,她如刀锋般敏锐。
那些“巧合”与“好运”初时或可归因于天意——恰逢山匪内讧,巧遇老船夫,偶得山神庙存粮,误听关键密谈……可一而再,再而三,便不再是偶然,而成了必然。
她行走江湖,步步为营,从不相信命运垂青。
越是顺遂,越令她警觉。
她开始回溯:每一次化险为夷,是否都有某种看不见的手在拨动?每一次绝处逢生,是否都早有安排?
最终,答案如雾中烛火,渐渐清晰。
能有如此能量,布下如此绵密之网;能如此精准预判她的行踪、习惯、甚至所需;
能在不惊动她、不显露痕迹的前提下,调动天下资源——除了那个如迷雾般存在的隐世叶家少主,不做第二人想。
她心中并无多少感动,反而升起一股深沉的烦躁,如藤蔓缠心。
她拼尽十年血泪,斩断朝堂枷锁,焚毁盟约私情,折断监军令牌,甚至以不跪之身拒绝皇恩——所求为何?
不是安稳,而是自由。
不是被庇护的“顺途”,而是亲手丈量的险路。
可如今,她竟又陷于一张更精巧、更温柔、也更令人窒息的网中。
这网无形无质,不显于形,却无处不在——
她吃的每一口粮,走的每一条路,避过的每一次杀机,都可能沾着那人无声的“好意”。
这种被“安排”、被“保护”的感觉,比刀剑更令她窒息。
她宁愿面对真实的毒蛇猛兽,宁愿在暴雨中露宿荒野,宁愿因判断失误而负伤流血——
那才是她选择的、完整的江湖。
她试图找出暗中之人,当面断绝。
可叶知秋的布局,如天罗地网,却无一丝线头可抓。
那些“山匪”“船夫”“乞丐”“脚夫”,个个如常人,言行无异,事后更无踪迹可循。
她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这温柔的守护,竟成了一种无声的逼迫。
必须让他明白。
必须斩断这最后的、无形的丝线。
这一日,她行至一处刚历大旱的荒村。
田地龟裂,草木枯死,村中妇孺面黄肌瘦,孩童啼哭如猫。
而就在村后山坳,她“恰好”发现一处隐蔽山洞——洞中堆满粮袋、药箱,甚至还有净水与御寒衣物。包装无名,只如“过路侠士”所遗。
看着那些物资,又望向村中惨状,姜凌云眼神骤冷。
她没有动那些粮药。
而是转身入村,召集尚有力气的村民,亲自带队,将洞中所有物资,一袋不剩,尽数搬出,当场分发至每一户饥民手中。
村民们跪地叩拜,泪流满面,称她“活菩萨”“再生父母”。
姜凌云立于人群中央,任感激如潮水拍打,脸上却无悲无喜。
待分发完毕,她寻来一块枯木,以指代笔,运起内力,木屑纷飞,刻下一行铁画银钩之字:
“此间之物,非我所受,乃天赐灾民。过往种种,亦复如是。莫再施予,免累因果。”
她将木牌,郑重插于山洞洞口。
字字如刀,句句如令。
——你所赠之物,我未曾接受,只作天赐,转予更需之人。
——你过往所有“巧合”之助,亦如这洞中之物,于我而言,不过过眼云烟。
——莫再施予,免累因果。
别再以“守护”之名,为我种下恩情之因,结出羁绊之果。
她在用最彻底的方式宣告:我不受恩,亦不欠情。
你的温柔,于我,是负担,非馈赠。
请收回你那无所不在的‘好意’,还我一片真正干净、自由的江湖。
刻完,她未再看木牌一眼,亦未理会村民挽留,翻身上马,策鞭而去。
身影决绝,迅速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如一片孤云,不留痕迹。
风起,吹动木牌,字迹在日光下泛着冷冽锋芒。
消息,自然通过叶家无孔不入的暗网,传至幽篁谷。
叶知秋静坐竹楼,窗外修竹摇曳,溪水无声。
他面前,放着那半块同心玉——早已失去温润,只剩冰凉。
属下面无表情地汇报完荒村之事,便垂首退至阴影中,不敢抬头。
叶知秋未言,只缓缓抬手,指尖轻抚玉的断口,动作轻柔,如触旧梦。
他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可那双深如古潭的眸子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听到“莫再施予,免累因果”八字时,轻轻熄灭了。
那点微弱的、支撑他十年隐忍与守护的光,终于彻底黯淡。
他懂了。
她连他这种无声的、不求回报、不求相见、不求承情的守护,都不要。
她要的,是连“被守护”都不存在的绝对孤独。
沉默良久,他对着空寂的竹楼,轻轻挥了挥手。
属下会意,无声退下。
从此,姜凌云的江湖路上,那些“巧合”的顺利,悄然消失了。
她再未“偶遇”空置山洞,再未“巧逢”老练船夫,再未“误听”关键情报。
她的路,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模样——
有暴雨夜宿荒坟的孤寒,
有误饮毒泉险些丧命的惊险,
有因判断失误而遭围攻的血战。
她负伤,她迷途,她挨饿,她遇险——却每一步,都踏在自己选择的真实之上。
而叶知秋,终于彻底退回了阴影最深处,如她所愿。
只是……那守护的网,并未完全撤去。
在她独闯北狄鹰巢、身中三十六毒针、内力尽废、命悬一线之际;
在她误入前朝秘境、触发机关、巨石压顶、无路可逃之时——
总会有一阵“突来的山风”吹散毒雾,
总会有一块“松动的石砖”露出逃生暗道。
这些“巧合”,比以往更隐秘,更自然,更不着痕迹,
甚至她自己都以为是命不该绝、天意垂怜。
这,是他唯一无法完全遵从她意愿的—— 最后的底线。
他可以撤去所有温柔,
却不能眼睁睁看她死。
从此,
她走她的孤路,
他守他的暗处。
两不相见,两不相欠,
唯在生死一线时,
他仍以天地为名,
悄悄——为她,留一扇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