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血肉之躯在城市中移动,确实会留下痕迹。
但林晚星要的,不是去追逐这些飘忽不定的痕迹,而是让这些痕迹自己汇聚成一条通往死路的绳索。
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一份新的档案被调取出来——凤凰山周边三公里范围内,过去七十二小时所有进出卡口的车辆登记记录。
上百条数据流淌而过,林晚星的目光在其中一条上定格。
“牌照号:京农7-3458。车型:东风皮卡。登记单位:市农科院。事由:山区土壤勘测。出入时间:凌晨两点四十五分进,三点三十一分出。”
黄干事在一旁低声道:“头儿,这辆车的时间点和李志勇潜入的时间高度重合,车主信息已经查了,农科院的一个普通技术员,履历很干净。要不要立刻控制起来?”
“不用。”林晚星摇了摇头,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将这条记录高亮,“一个履历干净的普通技术员,半夜开着单位的车去废弃军事禁区?这不叫证据,这叫疑点。直接抓人,他可以说自己迷路了,什么都问不出来,反而会惊动整张网。”
她抬眸看向小刘记者,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小刘,又要辛苦你了。这次,我们不写怀旧散文,我们写一篇新闻报道。”
小刘记者精神一振,立刻拿出纸笔:“林局长请说!”
“标题就叫《科技下乡遇险记:专家深夜勘测,误入‘幽灵’禁区》。”林晚星的语速不疾不徐,却字字敲在关键点上,“内容就讲,一位兢兢业业的农业专家,为了采集土壤样本,深夜驾车进入凤凰山区域,不幸误入一处地图上未标注的废弃军事设施。他在里面听到了奇怪的声响,还险些遭到不明身份人员的暴力驱赶,仓皇逃离。”
她顿了顿,补充道:“配图要讲究,用长焦镜头,拍得模糊一点,能隐约看到那扇半掩的铁门,和山顶若隐若现的天线阵列就行。最后,在文章末尾呼吁一下,老旧战备遗产存在安全隐患,也容易被不法分子利用,希望有关部门能加强管理。”
小刘记者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瞬间明白了林晚星的意图。
这不是一篇新闻,这是一封战书,一封公之于众、却只给特定人看的战书!
次日,这篇图文并茂的“社会新闻”经由地方晚报刊发,并被广播电台在市民热线节目中当成典型案例讨论。
效果立竿见影,一石激起千层浪。
市政服务热线几乎被打爆了。
市民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纷纷举报自己家附近、单位旁边那些常年无人问津的防空洞、旧仓库、烂尾楼。
一时间,全城仿佛遍布“可疑据点”。
黄干事带着人加班加点,将雪片般飞来的举报线索进行梳理分类,很快,一份标注着六处“高危”地点的报告就送到了林晚星面前。
“头儿,这六个地方是群众反映最强烈的,我们初步排查,其中四个是纯粹的误报,但有两个……南城区的废弃纺织厂和西郊的旧冷库,确实有夜间活动的迹象!”
“很好。”林晚星的目光扫过地图上那六个被标记出的红点,下达了一道让黄干事都感到心惊的命令,“将这六个地点,无论真假,全部列入‘一级重点巡查名单’。通知武警方面,从今晚开始,对这六个点进行二十四小时轮班武装巡逻。再协调空勤,派无人机进行不定时高空巡航,红外热成像和高清摄像头交替使用。”
黄干事一愣:“头儿,连假目标也……”
“对,连假的也要。”林晚星的眼神锐利如刀,“我要让他们觉得,不是我们在找他们,是整个国家机器的体制在自发地动起来,清扫每一个角落。真正的据点会被盯死,而外围的那些‘宿主’,会看到这种铺天盖地的阵势,他们会恐慌,会觉得自己的藏身之处随时可能暴露。”
她要的,就是这种草木皆兵的恐慌感。
与此同时,另一股压力,正精准地施加在了一个关键节点上。
军医大学,学术委员会主席办公室。
程永年看着桌上那封没有署名的信,神色平静。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信封,邮戳显示来自本市,但投递点是一个人流混杂的老城区邮筒。
信纸上的字,是用老式打字机打出来的,字体边缘带着独特的墨迹浸染痕迹。
“你帮外人查‘林振华’,不怕自家那点见不得光的事,也被翻出来?”
短短一句话,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程永年没有丝毫慌乱,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和信封一同装进证物袋,直接送到了林晚星的办公室。
“他们开始狗急跳墙了。”他沉声道。
林晚星接过证物袋,只看了一眼那独特的打字机字体,便调出了一个加密的笔迹与文件特征数据库。
输入、比对,结果在三秒内弹出。
“本市第三军工厂,前档案管理员,王长贵。已退休。此人正是当年b型温控仪项目档案的经手人之一。”林晚星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以为用这种方式能让你退缩。”
她看向程永年:“程老,敢不敢陪我唱一出戏?”
“有何不敢?”程永年傲然道,“我一生行事,无愧于心!”
第二天,军报的内部通讯版块,刊登了一篇对程永年主席的简短采访。
当被问及如何看待学术界的历史遗留问题时,程永年对着镜头,掷地有声地说道:“我个人欢迎任何形式的审查和调查!无论是谁,对我的过去有任何疑问,都可以直接来找我当面质询!我程永年,随时奉陪!”
这番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暗处。
那之后,程永年再也没有收到任何匿名信。
但一个不起眼的消息却在第三天传到了黄干事的情报组——第三军工厂退休档案员王长贵的儿子,以“突发性神经衰弱,无法胜任工作”为由,向单位递交了病退申请,手续办得异常急切。
外部的压力网越收越紧,而内部的离心计,也由陆擎苍亲自布下。
“我分析了他们所有的通讯记录,”陆擎苍指着屏幕上闪烁的数据流,“从‘海葵’下达指令,到十二个执行点完成确认,中间平均有十二个小时的‘确认延迟期’。这说明什么?”
他自问自答:“说明底层的执行者,就像没有感情的工具,他们并不掌握完整信息,只知道被动接收和执行。他们与上级之间,存在巨大的信息差和信任壁垒。这,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他看向黄干事,下达了命令:“用我们截获的那个频段,插入一段伪造广播。内容很简单:‘上级指挥部怀疑内部出现泄密,为确保b计划绝对安全,即日起启用双向身份验证机制。所有执行点在接收指令后,须在一小时内回传个人指纹码进行确认,未按时回传者,一律视为叛变,由邻近单位就地清除。’”
为了让这场戏更逼真,技术人员特地用老式磁带录制了这段音频,再转为电波信号发出,声音里带着独属于那个年代的、嘶哑的沧桑质感,仿佛真的是从某个尘封已久的秘密电台里传出。
这是一个歹毒却高效的阳谋。
对于那些本就活在黑暗中的“程序人”而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果然,不到二十个小时,军用级的信号监听系统捕捉到了三起异常的、未经授权的、慌乱的回拨信号。
它们没有使用既定的加密协议,而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公共频段上盲目呼叫,试图联系上级。
“抓到了!”技术员兴奋地喊道,“信号源定位: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铁路局职工家属院三号楼、北郊边防技术研究所!”
黄干事立刻对这三个信号源的背景进行了深度排查。
结果令人心头一凛。
这三个人,无一例外,全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退役的军工技术人员,近期银行账户上都有过数额不大、但来源可疑的资金往来。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其中那个来自边防研究所的工程师,其个人档案的保密附录中注明:此人曾在七十年代末,短期负责保管过“海葵计划”的原始成员花名册!
“头儿,人证物证俱在,可以实施抓捕了!”黄干事激动地请示。
“不。”林晚星再次否决,“现在抓,只能抓到三条小鱼。我要他们把那条最大的鱼,亲手给我送过来。”
她转向一旁始终沉默、却目光如炬的老孙法官:“孙老,该您出马了。以军区史志办‘军工记忆工程’资料征集的官方名义,给这三个人,寄送一份正式的座谈会邀请函。”
夜色如墨。
凤凰山深处的地下通讯总站里,李志勇满头大汗,他撬开检修口,正准备用物理方式切断主电源,以防备任何形式的远程监听。
可就在他即将剪断电缆的瞬间,那台本应熄灭的控制台显示屏,却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幽绿色的屏幕上,赫然跳出一行血红色的宋体字:
“身份未经验证,访问权限驳回。b计划……已终止。”
李志勇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猛然回头,只见角落里那台老旧的盘式录音机,不知何时被启动了,两个磁带盘正在缓缓倒带,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像是在嘲弄他的一切徒劳。
同一时间,市区某间窗帘紧闭的公寓里。
那位来自边防研究所、名叫周建国的前工程师,将最后一叠写满代码和人名的笔记丢进脸盆,划着火柴,看着它们化为灰烬。
火光映在他布满冷汗的脸上,他拿起电话,手指颤抖地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是军区保卫科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我……我想交代一些事情……关于‘海葵’……但我有一个条件,我只跟你们的林晚星局长一个人谈。”
指挥中心里,林晚星缓缓合上了面前厚厚的案卷。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反应,都已汇入她预设的轨道。
她轻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物理定律:“现在,他们开始互相猜了。”
话音刚落,一份加急的加密文件被送到她的桌上。
是保卫科转来的正式报告,上面清晰地记录了周建国的通话内容。
在报告的末尾,附着周建国那个孤注一掷的请求。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周建国”这个名字上,指尖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一下,两下……
这张由无数谎言、恐惧和背叛织成的网,终于被撕开了一个由内而外的缺口。
而第一个争先恐后想要爬出来的人,已经点名要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