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光未亮,野战医院旧址的临时药房里已是雾气氤氲,浓郁的药香几乎凝成了实质。
林晚星站在一口半人高的铜锅前,手持长柄木勺,不疾不徐地搅动着锅中翻滚的深褐色药液。
她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白皙纤细的手腕。
昏黄的灯泡在她头顶投下一圈柔和的光晕,将她专注的侧脸勾勒得宛如一幅沉静的油画。
“黄干事,记一下,”她的声音清冷而平稳,穿透了药材熬煮的咕嘟声,“紫花地丁和金银花,看似都是清热解毒,但前者偏走血分,后者善清气分。这批合剂是针对外伤感染后入血的高热症状,所以紫花地丁的用量必须是金银花的1.5倍。不是所有‘有效’都等于‘安全’,更不等于‘精准’。我们要做的是把无数次试出来的经验,变成可以量化、可以传承的标准。”
站在一旁的黄干事,这位曾经的审查员,如今“晚星验方”推广组最虔诚的负责人,正埋头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年轻医生,眼中是全然的信服与敬佩。
他扶了扶眼镜,忍不住问道:“林医生,您说……我们这个‘知青医库’,将来有没有可能,真的写进军医大学的教材里去?”
林晚星搅拌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抬眼,望向窗外那片由墨蓝向鱼肚白过渡的天际线,目光悠远。
“一本教材,如果没人去学,那就是一沓废纸。”她轻声道,“再好的东西,要是断了传承,终究会被遗忘在故纸堆里。”
她的话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黄干事和周围几名年轻军医的心湖里,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还隔着一层迷雾。
与此同时,陆擎苍正独自一人待在军区司令部那间尘封已久的档案室里。
昨夜他从边境执行特殊任务归来,肩上的伤口还渗着血丝,却连家都未回,便直接来了这里。
档案室的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发霉的味道,他高大的身影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间穿行,指尖划过一个个落满灰尘的卷宗标签。
他没有去看那些战功赫赫的卷宗,而是径直走到了“人事教育”分类区。
他记得很清楚,昨夜她看到那张高考通知复印件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
那束光,他见过,在他决定参军入伍的那一天,在他第一次奔赴战场的那一刻。
那是一种对更广阔天地的渴望。
他的手指在一份标着“绝密”的牛皮纸袋上停下,抽了出来。
吹开封条上的浮灰,里面是一份《关于1977年度全军医学系统专业人才统考试点方案草案》。
陆擎苍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份草案远比那份公开的高考通知要复杂,对报考者的出身、履历、推荐单位都有着极其严苛的要求。
以林晚星目前的“知青”身份和“赤脚医生”的履历,想走这条路,几乎是痴人说梦。
他将文件放回原处,转身离开。
当他带着一身寒气和灰尘回到家时,林晚星正伏在灯下,就着一杯凉白开,整理着她父亲那些已经泛黄的手稿。
陆擎苍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身边,将那份从档案室里凭记忆复刻下来的草案要点,写在一张纸上,轻轻放在了她的手边。
“教育部要搞大动作了,军队这边,只会更严。”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林晚星的指尖在父亲手稿上一处关于“青蒿素结构猜想”的段落上停住。
她抬起头,迎上陆擎苍深邃的眼眸。
无需更多言语,他眼中的凝重和她心中的疑云,在这一刻悄然交汇。
他们都明白,那一张薄薄的高考通知,背后是千军万马要过的独木桥,而为她准备的,或许是一条更窄、更险的栈道。
上午九点,军区大礼堂。
一场名为“战备医疗创新与基层实践研讨会”的会议正在召开。
出乎所有人意料,会议的主讲人,并非任何一位军区医院的专家或教授,而是林晚星。
更让人震惊的是,主持人竟是军医大学学术委员会主席,程永年。
程永年站在台侧,看着那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姑娘走上讲台,神情复杂。
他亲自为她打开了投影仪的开关。
林晚星没有讲任何高深的理论。
她只是在投影板上,用最朴素的粉笔,列出了三组触目惊心的数据:
“第一,自‘晚星验方’在前线试点推广的近三年内,因伤口感染、并发症导致重症及死亡的伤员率,同比下降62%。”
“第二,以最常用的止血散和抗感染合剂为例,其单次使用成本,仅为同等效果西药制剂的八分之一。”
“第三,经过实践检验,培训一名有基础的卫生员或赤脚医生,使其掌握五种核心验方的辨证、配伍与应用,平均仅需17天。”
她放下粉笔,目光清亮地扫过台下数百名军官和医疗工作者,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所以,这不是我林晚星个人的胜利,甚至不能完全算作医学的胜利。这是千千万万身处基层、没有条件等待‘正规审批’和‘进口药品’的战士与人民,用疼痛、用鲜血、甚至是用生命,为我们试出来的一条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台下静默了三秒。
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从第一排那些肩上扛着将星的老将军们开始,轰然炸响,经久不息。
程永年站在角落里,默默地摘下了他的老花镜,用手帕擦了又擦,戴上,又摘下。
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是无人察觉的湿润。
会议结束后,就在林晚星准备离开时,老孙法官叫住了她。
他将她引到一处僻静的走廊,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封没有任何标记的信封,递了过去。
“这是军纪委那边转过来的匿名举报材料复印件,指名道姓,让我斟酌着给你看看。”老孙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人举报某后勤部的副部长,长期利用职权,倒卖紧缺西药,同时恶意克扣、打压所有民间验方和中成药的推广经费。”
林晚星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指尖能感觉到里面厚厚的一沓纸。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平静得像是在听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老孙法官看着她,叹了口气:“孩子,他们怕你,不是因为你医术太强,而是因为你做的这些事,动了不该动的蛋糕。这块蛋糕背后,是一张看不见的网。”
“那就让这张网,自己漏出来。”林晚星将信封收好,语气淡然却坚定。
傍晚时分,军区报社的编辑室里,小刘记者脸色铁青地看着手里那份刚刚被枪毙的稿子。
他截获了一条内部消息:卫生部即将出台一项新规,要求所有非正式药典注册的药方,必须全部停用,接受为期至少三个月的集中复审。
这简直是要了前线战士的命!
他连夜赶写的评论稿《谁来为前线战士的生命倒计时买单?
》,被总编以“时机敏感,避免激化矛盾”为由,直接压下。
夜色中,小刘记者站在军报大楼门口,寒风吹得他脸颊生疼。
他将那份打印稿,一页一页地,用力塞进报社门口的意见投递箱。
每塞进一张,他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念出一个名字。
“周大川,二十一岁,广西边防三团,蛇毒攻心,延误救治,牺牲。”
那是他昨晚才从前线通讯员那里收到的,最新一期的阵亡名单。
深夜,林晚星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她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两张白纸。
一张,是她根据记忆画出的高考报名表草稿;另一张,是她为“晚星验方”推广组设计的,第一期系统化培训课程大纲。
去追寻个人的星辰大海,还是留下来守护这片刚刚点亮的营地烛火?
她迟迟无法落笔。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
陆擎苍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戎装,只穿着件简单的白衬衫,肩上新换的纱布隐约可见。
他没有问她在烦恼什么,只是将一枚崭新的、带着烫金字样的通行证,轻轻放在了她的桌上。
“京师军医大学,战时应急医疗体系改革项目组,特聘专家。”
林晚星猛地抬起头,怔住了。
陆擎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灯光,也映着她错愕的脸。
他伸出手,将那张高考报名表草稿压在了通行证下面,声音一如既往的霸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已经跟政委和军区首长都打了报告,申请借调你去。为期六个月。”他顿了顿,俯下身,灼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耳廓,“你想走的路,我不会拦。但别想甩开我一个人。”
窗外,风声骤起,卷起院子里未干的落叶。
桌上的那张课程大纲被吹得哗哗作响,像一群即将振翅起飞的白鸽,在灯下投下跃动的影子。
那一夜,军区大院的风里,似乎混杂着草药、硝烟与远方书墨的气息,正不动声色地,为一场即将到来的远行与一场早已埋下的交锋,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