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召开当天,天色阴沉,如同山雨欲来。
市妇联的大会议室里座无虚席,而真正引爆全城的,却不是会场内的唇枪舌战,而是傍晚六点半,地方电视台准时播出的一段特别报道。
那是一段由小赵记者精心剪辑过的影像。
画面先是王婶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她颤抖着双手,捧着一件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染着暗红血迹的旧棉袄,对着镜头泣不成声:“我就是多嘴问了一句,她就跟疯了似的,又抓又挠……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就交代了……”
紧接着,画面切换,刺耳的噪音经过技术处理,一道尖利刻薄的女声如毒针般扎进每个观众的耳朵里——
“你这个没人要的野种!扫把星!克死了你那个下贱的妈,现在还想来克我们周家?呸!你以为攀上个当兵的就了不起了?你骨子里就是个烂货!”
周桂兰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被特写放大,唾沫横飞,眼神怨毒。
画面被巧妙地反复播放了三次,每一次辱骂,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市民们的心上。
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声炸开了锅。
周大强在单位食堂吃饭,只觉得周围同事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得他后背发凉。
他狼狈地冲回家,看到的却是周桂兰叉着腰,对着黑白电视机破口大骂:“哪个挨千刀的在背后捅老娘刀子!丧尽天良!”
她还没意识到,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夜深人静,林晚星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军区大院的家。
桌上留着陆擎苍温在锅里的饭菜。
她心里一暖,正要坐下,桌上的电话却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接起电话。
听筒那头是一片嘈杂的电流声,紧接着,一个被刻意压低、分辨不出男女的沙哑声音钻入耳中:“你妈……你妈的死,不清不白。”
林晚星的心脏猛地一缩,握着听筒的指节瞬间泛白。
不等她追问,对方已经“咔哒”一声挂断了电话。
死寂。
空气中只剩下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单调而冰冷。
若是换做旁人,此刻恐怕早已惊慌失措,但林晚星只是静静地站了几秒,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将随身携带的小巧录音笔轻轻放了进去。
这是她最近养成的新习惯。
穿越而来,步步惊心,她早已明白,在这个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年代,声音,是最容易被忽略,也最致命的证据。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个消失在电流声中的影子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有些声音,迟早要派上用场。”
这个插曲带来的波澜,还未在她心中完全平复,第二天清晨,一个更急、更惊悚的电话打了进来。
“林医生!附属医院!出大事了!”电话那头是检验科的小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外科,外科连着爆了七例术后感染!有两个病人已经高烧不退,快要休克了!院里下了封口令,谁都不许往外说!”
林晚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七例!
在现代医院,这足以构成最高级别的医疗事故,何况是在这个抗生素种类稀少、感染控制手段落后的年代,这几乎等同于给病人下了死亡通知书。
她抓起外套就往外冲,甚至来不及跟陆擎苍打声招呼。
附属医院外科病房的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浸了水的铅。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
家属们被隔在外面,焦灼地踱步,而病房内,医生护士们行色匆匆,脸上的凝重无法掩饰。
林晚星穿上白大褂,径直走向护士站的病历架。
她快速翻阅着七份病历,目光如炬,指尖飞快地划过手术记录。
“手术医生不同,麻醉师不同,术后用药也不同……”她喃喃自语,眉头越锁越紧,“但他们都在同一个手术室——第三手术室完成手术,而且,手术时间集中在昨天下午到今天凌晨。”
一个年轻医生凑过来,小声说:“林医生,我们都查过了,手术室的空气培养、器械消毒记录,全都是合格的。”
“合格?”林晚星冷笑一声,“如果真的合格,病人会躺在这里跟死神拔河?”
她转身走向污物处理间,那股腐败的气味在这里更加浓郁。
她戴上双层手套,不顾刺鼻的气味,蹲下身,亲自检查昨天从第三手术室撤下来的废弃器械袋。
金属器械、纱布、引流管……她的目光在一堆医疗垃圾中精准地锁定目标——几只被撕裂的橡胶手套残片。
她小心翼翼地捻起其中一片,走到窗边,借着清晨熹微的光线仔细查看。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手套的内壁,附着着一层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黄色的霉斑。
“小吴,”她头也不回地低声吩咐跟在她身后的检验师,“立刻帮我取样,所有第三手术室昨天用过的同批次手套,全部取样。不要走院里的常规流程,直接送到我那里去。”
小吴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恐惧,但看到林晚星那不容置喙的眼神,他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林晚星准备离开时,一个穿着蓝色保洁工作服的瘦小身影在楼梯口悄悄对她招了招手。
是老马,医院清洁组的组长,一个年过半百、总是沉默寡言的老人。
林晚星跟着他走到无人的楼梯间,一股烟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传来。
老马的手抖得厉害,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排班表,指着上面的一行字。
“林医生……第三手术室昨晚是临时加台,消毒记录上……签的是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嘶哑,“可是……我根本没进去过。昨天下午,有人拿了我的工牌,说帮我打卡,让我提前下班去照顾生病的老婆……我回来才知道加了台。”
林晚星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她凝视着老马那张布满褶皱和惊恐的脸,片刻后,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还带着余温的保温饭盒,塞到他手里:“里面是小米粥和鸡蛋。你先吃点东西,压压惊。等会儿,跟我去一趟实验室。”
当晚,医院的地下室,一间废弃多年的旧储物间被临时清理了出来。
这里成了林晚星的秘密战场。
没有专业的超净工作台,她就用酒精灯燎烤出一片无菌区;没有现成的培养基,她就翻出父亲留下的手稿,用牛肉、白糖和从海带里提取的琼脂,按照上面记载的“土法琼脂”配方,亲手熬制。
小吴冒着被处分的风险,从检验科“偷”来了几支无菌试管和几十个培养皿。
两人借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在地下室里忙碌了整整一夜。
第三日凌晨四点,当第一批培养皿在简易的恒温箱中显影时,连见惯了各种菌落的小吴都倒吸一口凉气。
对照组的培养皿上,菌落稀疏,近乎空白。
而那些从手套样本上接种的培养皿,密密麻麻长满了形态各异的菌落,颜色从乳白到黄绿,触目惊心,数量至少是安全标准的数百倍!
林晚星立刻用相机拍下照片,冲洗出来后,用一支红笔,精准地圈出其中三种最致命的致病菌名称。
“这不是偶发性的污染,”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是一场系统性的、人为的疏漏。或者说,犯罪。”
就在这时,储物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程永年站在门口,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与这间简陋的地下室格格不入。
他身后跟着几名院领导,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程永年没有走进来,只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视着桌上那些“土法”制作的培养皿,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林同志,我提醒你,你现在是军区总院的医生,不是乡下的赤脚医生了。”他声音冰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医学是严谨的科学,不是靠你这种‘看着像’就能下结论的。没有双盲试验,没有对照研究,没有在国际期刊上发表的数据作为背书,你这些东西,在学术上根本不能作为有效依据!”
林晚星缓缓抬起头,清冷的目光直直对上程永年的眼睛。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反问:“那您告诉我,等那几个病人因为败血症被送进重症监护室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也要先发一篇ScI论文,再决定怎么抢救?”
她猛地站起身,将一个布满恐怖菌落的培养皿举到程永年眼前,几乎要贴到他的鼻尖上。
“程主席,您是权威,您说了算。”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您说它干净?可这些细菌,它们说不是。”
程永年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当天下午,林晚星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绕过了医院所有正规的上报渠道,将连夜冲洗出来的三百多张培养皿照片,拼成了一幅巨大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细菌地图”。
她把这份“地图”连同老马的证词录音,一同交给了小赵记者。
三天后,一部名为《无声的刀锋》的纪录片短片,没有经过电视台,而是在市科技馆的科普日活动上进行了公益展映。
巨大的银幕上,先是抢救室里命悬一线的病人和家属绝望的哭泣,紧接着,镜头切换到那幅由无数菌斑构成的“细菌地图”,画面不断放大,最后定格在一双布满了淡黄色霉斑的橡胶手套上。
画外音,是小赵记者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它们不会说话,但它们留下了证据。每一片菌落,都是一个无声的控诉。那把本该治病救人的刀锋,在它们面前,变成了夺命的凶器。”
展映现场,一片死寂,继而是雷鸣般的掌声和愤怒的议论。
深夜,陆擎苍推门而入,带来了外面的风暴。
他脱下军帽,眼神深沉地看着灯下还在整理资料的林晚星。
“程永年已经通过学术委员会,正式向军区总院和你个人发起了申诉,要求召开一场公开的紧急学术听证会,地点就在军医大学的大礼堂。”
陆擎苍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走到她身边,宽厚的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手背。
“晚星,你把他逼到墙角了。”
他顿了顿,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这一次,他要动真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