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孙怀礼笔迹中窥见的、关于人性挣扎的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晚星心中漾开经久不息的涟漪。
别人的秘密尚且如此沉重,她自己的秘密,又该如何安放?
这个疑问,在军区大院窗明几净的宿舍里无处落脚,却在那个周末,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引向了唯一能承载它的地方——城南,老宅。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瓦上,汇成水流,沿着斑驳的屋檐淌下,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水雾。
林晚星关上吱呀作响的院门,将整个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空气里弥漫着老木头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气息,这味道让她心安。
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晦暗的天光,径直走进了母亲生前住的里屋。
那个尘封多年的旧樟木箱,就静静地立在墙角。
她曾无数次抚摸过它,却从未想过,里面藏着足以颠覆她二十年人生的惊雷。
指尖拂去箱盖上的浮尘,一股浓重的霉味混杂着樟脑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有条不紊地将里面叠放整齐的旧衣物、布料一件件取出,直到箱底空空如也。
她跪在地上,指尖一寸寸地在粗糙的木板上划过,像是在进行一场最精密的触诊。
终于,在箱子最内侧的夹层底部,她的指腹触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凸起。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从随身的医药包里取出一把手术刀,小心翼翼地沿着缝隙探入,轻轻一撬。
只听“咔哒”一声微响,一块巴掌大的木板应声弹开,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一叠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林晚星的呼吸凝滞了。
她颤抖着手,将那个小小的包裹取出,一层层剥开泛黄的油纸。
里面,是几页日记残卷,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那熟悉的、温柔而秀丽的笔迹,正是她母亲的。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逐字逐句地读着。
“……十月十二日,晴。志远出差回来,带了城里最好的点心。我却高兴不起来,午后又开始头晕,心慌得厉害。桂兰守在床边,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当林晚星翻到最后一页残卷时,她的瞳孔猛然收缩!
那页纸上,字迹潦草而急促,仿佛用尽了主人最后的力气。
“……桂兰趁我病重,在我的药中偷偷掺了野芹籽!志远从外面回来,误喝了一口,当场呕血不止,整整三日才缓过来……医生说,若非抢救及时,必死无疑!”
一行字被大片泪水晕染开来,模糊不清,却像烙铁一样烫在林晚星的眼底。
“他们都说我疯了,把看出端倪的阿珍嫂赶走,还夺了我的厨房钥匙……”
轰——!
窗外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林晚星煞白的脸。
她手里的纸页飘然落地,指尖冰凉,血液却在沸腾。
原来如此!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整个童年记忆里,自家灶台总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类似于杏仁的怪味。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着她的手,反复叮嘱的不是让她好好生活,而是那句她当时根本听不懂的话——
“晚星,别让别人……替你说……你是谁……”
母亲不是病死的,她是被人一步步推向深渊!
而父亲,他知道真相,他甚至为此差点丧命!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林晚-星没有惊动任何人,一夜未眠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却清明得吓人。
她换上一身最普通的衣服,独自一人骑着自行车,直奔市档案馆。
“同志,我想调阅一下1965年下半年,城南派出所的接警记录。”她递上自己的工作证,声音平静。
管理档案的老同志推了推眼镜,看了一眼她的证件,摇了摇头:“军区医院的也得有公安系统的介绍信。这是规定,小同志,你这个权限不够。”
林晚星没有强求,道了声谢,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收回证件的瞬间,眼角余光扫过那本厚厚的借阅登记簿。
一个熟悉的名字,像一根针,瞬间刺入她的视野。
——孙怀礼。
借阅时间是三个月前,调阅的卷宗是:1965-1968年,市卫生防疫站历史卷宗。
她的心猛地一沉。孙怀礼查这个做什么?时间点如此巧合!
她立刻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给陆擎苍的办公室打去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刹那,她所有的冷静和伪装都卸了下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擎苍,帮我查一件事。孙副院长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任何关于老城片区的历史档案,特别是……和我家有关的。”
陆擎苍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沉声说:“等我。”
当天晚上,当陆擎苍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时,他没有带回任何文件,只递给了林晚星一盘小小的、加密过的录音带副本。
“你父亲当年去派出所报过案,指控周桂兰蓄意投毒。”陆擎苍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定海神针,“但相关材料,连同市医院的检测报告,都在移交过程中被‘技术性遗失’。我找军区技侦科的朋友,从市纪检委的备份库里,找到了这份当年的问询录音。”
林晚星捏着那盘冰冷的磁带,指节泛白。
第二天,研讨班结束后,她特意留下了小刘助教。
“小刘,帮我个忙。”她从包里拿出那盘磁带和一台老旧的燕舞牌录音机,“帮我把里面的内容转录成文字。”
小刘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点头。
当他按下播放键,那跨越了二十年时光、带着沙沙电流声的清晰人声,从喇叭里流淌出来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报案人,林志远,住址城南巷三十七号。报案事由:称其妻林氏,近日常感不适,怀疑遭人投毒。经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测,其妻尿液样本中,含有微量剧毒植物碱成分……”
录音不长,只有短短几分钟,却字字惊心。
播放结束后,两人屏息良久。
林晚星看向脸色发白的小刘,轻声问:“小刘哥,如果我把这个,连同我母亲的日记一起交给法院,会不会有人说我是伪造证据,疯人呓语?”
小刘助教猛地摇头,他激动地站起来:“怎么会!这可是纪委备份库里的东西!而且……而且还有一个人能证明!当年为你母亲作证,后来却被周桂兰找人污蔑、不得不背井离乡的阿珍嫂!我听我妈说过,阿珍嫂有个女儿,叫王秀英!”
通过医院里人脉颇广的赵护士长几经周折的打听,林晚-星终于在郊区纺织厂的家属大院里,找到了如今已经被人称作“王婶”的王秀英。
那扇斑驳的木门,一开始是紧闭的。
无论林晚-星如何敲门,里面都毫无声息。
直到,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早已泛黄的黑白照片,从门缝下塞了进去。
照片上,她年轻美丽的母亲,和另一个朴实的妇人——阿珍嫂,正笑着站在老宅院门口晒棉被,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抱着阿珍嫂的腿,笑得一脸灿烂。
那个小女孩,就是她。
门内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随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婶眼圈通红,死死地盯着林晚星,泪水汹涌而出:“我妈……我妈走的那天,你才四岁,就是这么抱着她的腿,哭着喊‘阿珍姨不要走’……她临走前,把你父亲偷偷塞给她的一件血衣藏了起来,说是最重要的证据,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收好……它就在那台老纺车的空心底座下,藏了快三十年了!”
那个晚上,林晚星带回家的,是一块早已褪成灰蓝色的粗布衣角。
布料边缘,用白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林”字。
经过陈法医私下里的初步鉴定,那上面早已干涸发黑的痕迹,确为人血,且血型与当年林父档案记录中的血型,完全吻合。
林晚星回老宅翻找旧物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周桂兰的耳朵里。
这个一直以慈母形象示人的女人,终于露出了獠牙。
她连夜召集了林氏族里的几位老辈,在祠堂里哭天抢地,声泪俱下地控诉:“那个丫头根本不是我们林家的种!你们想想,她一个乡下丫头,连准考证都是买来的,哪来的真本事?她这是要毁了我们林家的名声啊!”
不仅如此,她还放出风声,说已经联合了街道和房产局,准备以“年久失修,影响市容”为由,强拆林家祖屋,原地改建成供销社,“造福全村”。
一时间,舆论哗然。流言蜚语如刀子般,齐齐射向林晚星。
面对这泼天而来的脏水和阴谋,林晚星却只是平静地拨通了陈律师的电话,只说了一句:
“陈律师,请准备起诉状。案由:侵害名誉权,及非法侵占私有房产。”
庭审前的第三天,一个惊人的举动让所有关注此事的人都目瞪口呆。
林晚星在林家祖屋的正堂,支起了一张擦得锃亮的八仙桌。
桌子上,她将母亲的日记残卷复印件、那盘关键的录音带、血衣的照片和法医初步鉴定报告,一一用玻璃板压好,陈列其上。
门口,她贴出了一张大大的告示,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遒劲有力的大字:
“家母沉冤二十载,公道自在人心。凡愿为我母作证者,皆可入内查阅原始凭证,以辨真伪。”
第一天,门口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好事者远远观望。
第二天,来了两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在桌前看了许久,叹着气走了。
第三天,门口竟然排起了长队,整个城南巷都轰动了!
傍晚,林晚星准备关门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瞥见巷口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是周桂兰的大儿子,周大强。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看形状像是一份房产评估单,脸上没有平日的嚣张与怒气,只有一种被猎人盯上后、无处可逃的恐惧。
林晚星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冰冷的寒意。
猎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那只自以为是的蜘蛛,一头撞进来。
而那份真正的、足以一击毙命的生物学证据,正静静地躺在陆擎苍为她准备的、最安全的地方,等待着在法庭上,给予对方雷霆万钧的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