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水下摩擦,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怒气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林晚星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胜利的喜悦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荡然无存。
她下意识地侧身,将自己藏进走廊拐角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望向那扇虚掩着的档案室门。
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将两个对峙的身影拉得细长。
一个是基础医学院副院长孙怀礼,他背对着门口,身形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
另一个,则是今天在答辩会上全力支持她的省高招办郑主任。
“老孙!你疯了不成!”郑主任的声音里满是痛心疾首,“这份原始数据有多珍贵你不是不知道!这是藏南边境一线用命换来的!你把它销毁了,将来怎么向军委交代?怎么向那些翘首以盼的基层卫生员交代?”
孙怀礼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声音回答:“我自有分寸。这份报告,理论部分有待商榷,临床数据来源复杂,操作者素质参差不齐,不具备大规模推广的严谨性。与其让它引发不必要的混乱和医疗事故,不如就此封存。”
“封存?你这是销毁!”郑主任气得提高了音量,又猛地压低,“你看看这上面,边防三团民兵连,在林晚星的远程指导下,徒手穿刺成功率从百分之三十,硬生生提到了百分之八十五!这叫不严谨?这叫救命!”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
郑主任说的,正是她申报课题时,作为附录提交的最核心、最原始的那份数据汇总表。
上面记录了每一个哨所,每一位卫生员,每一次操作的详细过程和结果,是她那套“简易负压引流装置”最具说服力的铁证。
就在这时,她看见孙怀礼做出了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动作。
他弯下腰,将手中那厚厚一叠写满了数字和图表的报告,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墙角那台崭新的碎纸机入口。
“吱——”
刺耳的马达启动声响起,像一把电锯,残忍地切割着林晚星的心脏。
然而,就在那叠纸即将被卷入机器的利齿时,孙怀礼的动作却有了一瞬间的停顿。
他的指尖,隔着薄薄的纸页,似乎正轻轻抚过她用红色墨水标注出的那条——“藏区民兵穿刺成功率”的陡峭上扬曲线。
那是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轻抚,仿佛在触碰一件滚烫的烙铁,既想推开,又带着一丝不舍和挣扎。
但那停顿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下一刻,他决绝地松开手,任由那凝聚了无数人心血和希望的纸张,被机器贪婪地吞噬,化作一堆毫无意义的、纷乱的纸屑。
“你……”郑主任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郑主任,为了大局。”孙怀礼缓缓直起身,转过来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亲手扼杀的,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这个课题,到此为止。”
门外,林晚星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黑暗之中。
走廊的另一端,一直为她担心的青年教师小刘助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默默低下头,在随身携带的工作手册上,用铅笔飞快地记下了碎纸机启动的时间和孙怀礼离开时的背影。
次日清晨,军医大学最显眼的公告栏前,围满了窃窃私语的学生。
一张由教务处刚刚张贴的红头文件,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昨日所有的热情和希望。
公告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关于<高原条件下静脉穿刺角度优化模型及简易负压引流装置项目的后续安排通知》。
项目,被定性为“特定环境下的小范围探索性成果”,虽然对课题负责人林晚星同志的创新精神予以肯定,但结论是——“因其操作方式对实践者要求极高,且部分理论基础与现有教学大纲存在差异,故暂不列入本科生必修或选修课程,仅可作为‘边疆部队内部参考材料’,存档备查。”
更致命的是通知的第二条:责成各班级辅导员,对近期参与“非官方学术研讨活动”的学生进行思想引导,要求大家“脚踏实地,谨言慎行,夯实基础理论,避免受非主流思潮影响”。
“非官方学术研讨活动”,指的就是她的“晚间研讨班”。
林晚星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昨天还围着她、眼中闪着光的同学,此刻纷纷低着头,躲避着她的视线,匆匆散去。
公告栏前很快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那张冰冷的通知,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她忽然明白了。
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答辩的讲台上,不在数据的交锋里。
它在人心深处,在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根深蒂固的思想防线上。
孙怀礼毁掉的不是她的数据,而是她通向体制认可的桥梁。
回到宿舍,林晚星没有颓丧,反而前所未有地冷静。
她从箱底翻出那本被她视若珍宝的、伪装成父亲遗物的手稿。
在灯下,她一页页地仔细翻阅,试图从那些超越时代的医学笔记里,找到新的出路。
终于,在一篇关于“循证医学在基层推广困境”的笔记页边,她发现了一行用极细的铅笔写下的批注,字迹几乎与纸张融为一体:“术可变,理不变。若人不信,先换其言。”
一句话,如同一道闪电,悍然劈开了笼罩在她心头的迷雾!
对!
她错在试图用未来的语言,去说服现在的人。
她必须学会“翻译”!
当晚,她没有睡觉,而是铺开稿纸,开始重写自己的讲义。
这一次,她彻底抛弃了那些精准但生涩的现代术语。
“中心静脉置管术”,被她重新命名为“战地锁骨下深部大血管通路紧急建立法”,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军事色彩和实用主义。
“超声引导辅助穿刺”,被她描述为“利用改装听诊器放大血管搏动音进行体表定位的经验技巧”,听起来就像是老军医的独门绝活。
甚至连“利用输液袋与穿刺点的高度差来调节静脉压力”的物理学原理,她都用了一个极其形象的比喻——“马背上的输液袋高度快速调节与防休克关联准则”。
她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知识传授者,而是一个蹲在战壕里,用最朴素的语言和最常见物件,教战友如何活下去的“老兵”。
就在她奋笔疾书时,宿舍门被轻轻敲响。
小刘助教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一阵急促的雷雨刚刚过去,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没有多说,只是飞快地塞给林晚星一张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便条。
“赵护士长让我带给你的。”
林晚星打开便条,上面是附属医院护士长赵姐那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下周三上午,外科有三例腹腔严重感染合并肠瘘的术后清创换药,病人情况很糟,常规换药效果不佳。我跟上面打了报告,愿意让你带一个教学小组过来,现场见习并尝试你的方法。”
这是自她被变相暂停所有实验课程以来,第一次有机会重返临床一线!
但林晚星的喜悦只持续了一秒,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
这并非恩赐,而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公开考核。
她几乎可以肯定,孙怀礼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一定会安排最严苛的监考教师,用摄像机记录下每一个细节,甚至会提前通知器械组,“恰好”只提供最传统、最容易导致感染的普通棉纱敷料。
这是一个陷阱,但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周一晚上的研讨班,如期举行。
地下室里只稀稀拉拉地来了八个人,除了小刘助教和几个最坚定的追随者,还多了两名从野战部队来进修的老军医和一名经验丰富的外科护士。
林晚星没有像往常一样讲课,而是从角落里拿出三个洗干净的罐头瓶,里面分别装着清水、一瓶浓盐水和一瓶用猪血稀释过的、颜色暗红的液体。
“各位老师,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她把三个瓶子并排放在桌上,“休克早期的病人,血液有效循环量不足,血管里的状态,最接近这三个瓶子里的哪一个?”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争论不休。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图书管理员老张佝偻着背,抱着一个蒙着黑布的沉重仪器走了进来。
他将仪器稳稳地放在桌上,掀开黑布,露出一台保养得极好的苏式显微镜。
“以前苏联专家撤走时留下的,”老张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光学器件有点老化,最大放大倍数不高,但看清楚红细胞有没有堆积成串,足够了。”
林晚星看着显微镜的目镜,再看看眼前这几个虽然人数不多、但眼神无比专注的“战友”,一簇微光,在她眼底轰然燃起。
这,就是属于他们的、从废墟里刨出来的武器!
深夜,林晚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属楼,却看见陆擎苍那如山般的身影,正静静地等在门口的黑暗里。
路灯的光拉长了他的影子,也柔化了他冷硬的轮廓。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一个牛皮纸密封的档案袋递到她手里。
“孙怀礼三十岁时,在东北野战医院主刀的一台阑尾炎手术记录。”陆擎苍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患者术后七小时,死于急性感染性休克。病历显示,他当时固执地认为抗生素是‘西方的蛮力疗法’,坚持‘中医扶正固本即可’,拒绝给患者足量使用盘尼西林(青霉素)。”
林晚星的手微微一颤,她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拆开档案袋,翻开了那份早已泛黄的病历。
在记录患者死亡的最后一页,她看到了一行用钢笔写下的、因用力而几乎划破纸背的颤抖字迹:
“是我误判了时代。我对不起他。”
她缓缓合上档案袋,心中那股对孙怀礼的怨恨,竟在此刻悄然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作为医者的共情。
“所以……”她轻声问,“他不是想毁掉我,他是怕我……重演他的过去吗?”
陆擎苍沉默地点了点头,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她苍白却坚毅的脸:“他不敢再相信一个横空出世的天才,能轻易改变一个时代的顽疾。因为他自己,就曾是那个被顽疾吞噬的天才。”
晚风穿过小院,吹动了窗边书桌上,那幅林晚星新画的、用红蓝两色墨水标注的“人体血流动力学示意图”。
纸页哗哗作响,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有一个迷失了半生的灵魂,在轻轻叹息。
林晚星握紧了手中的档案袋,抬头看向陆擎苍,眼神里再无迷茫。
“我明白了。”
她要赢。
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让那个被困在过去阴影里的老人看到,时代的车轮,终究是要滚滚向前的。
两天后,附属医院三楼。
那间平日里只用于处理最棘手伤口的特护清创室,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