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三天,解剖实验室里浓重的福尔马林气味,像是凝固的战争迷雾,呛得人眼眶发酸。
林晚星站在冰冷的不锈钢操作台前,面前是一具因为转运延误而高度腐烂的尸体。
浮肿的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散发着甜腻与腐败交织的恶臭,让周围几个初出茅庐的新生忍不住捂住口鼻,脸色发白。
“林晚星同学。”基础医学院副院长孙怀礼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手术刀,慢悠悠地划过寂静的空气。
他背着手,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眼,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审视与挑剔。
“根据你的档案记录,你在基层医院有过丰富的外科缝合经验。今天,你就给大家展示一下。”他指着那具尸体腹部一道粗劣的、已经开始液化的陈旧创口,“任务很简单,清创,然后完成腹壁多层缝合。要求,不借助任何辅助标记,层次分明,对合整齐。”
实验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哪里是考核,这分明是刁难,是羞辱!
高度腐烂的组织脆弱如豆腐,肌理层次早已模糊不清,别说多层对合,就是想找到清晰的筋膜层都难如登天。
不在尸体上戳出几个新窟窿就算技术好了,还想缝得“层次分明”?
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研究生班长陈师兄抱臂站在一旁,嘴角噙着一抹讥诮的冷笑,对身边的人低语:“看见没,这就是走后门进来的‘天才’。听说连准考证都是靠军区的关系硬要来的,现在露馅了吧。”
周围的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向林晚星。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退缩,会惊慌失措。
然而,她只是缓缓戴上乳胶手套,指尖在接触到冰冷皮肤的瞬间,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但她的眼神却在抬起的那一刻,变得如手术刀般冷静锐利。
今天她若退缩一步,明天,所有象征着现代医学殿堂的课堂,都将对她紧闭大门。
她没有碰手术刀,而是伸出戴着手套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按压在创口边缘的皮肤上。
闭上眼,感受着指腹下不同组织那极其细微的弹性差异。
筋膜的坚韧、肌肉的绵软、脂肪的油滑……在她脑海中,一幅超越时代的、清晰的3d解剖图谱正缓缓构建。
这是现代外科医生必备的“指尖触感”,是无数次解剖与手术积累下的肌肉记忆。
孙怀礼的瞳孔微微一缩。
只见林晚星睁开眼,拿起持针钳,动作流畅而精准,第一针,稳稳地穿透了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腹外斜肌筋膜。
整个实验室,鸦雀无声。
那一晚,林晚星没有回宿舍。
她像一个幽灵,独自待在军医大图书馆的地下室。
这里存放着不对外开放的战时手抄本和孤本资料。
昏黄的灯光下,她摊开一本泛黄的《战地外科学》手抄本。
书页上,满是前辈们用血与火换来的经验。
但她看的,却是这些经验背后的理论空白。
她将自己脑海中现代急救医学的休克复苏原则,巧妙地拆解、伪装,变成了一套更符合这个时代话语体系的理论——“战时阶梯式液体复苏五阶段法”。
她用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第一阶段,现场急救,控制性降压,优先保障核心脏器供血;第二阶段,快速转运,小剂量晶体液维持通道;第三阶段,后方医院,根据中心静脉压与尿量,精准滴定补液速度……每一个阶段,都详细标注了对应的临床指征和潜在风险。
“哒。”一声轻响。
一杯冒着热气的浓茶被轻轻放在了桌角。
图书管理员老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了指角落里一台蒙着布的机器,声音沙哑地压低了说:“那是幻灯投影仪,十点以后教务处没人查房。需要的话,我帮你留着门。”
林晚星心中一暖,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您,张师傅。”
第二天,生理学大课。
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正在讲解“创伤性休克”的处理原则,黑板上写的,依然是几十年来颠扑不破的流程:“……休克病人,要尽快建立静脉通路,快速输注葡萄糖溶液,恢复血容量,然后再补充盐水……”
就在全班奋笔疾书时,一只白皙的手举了起来。
“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林晚星站起身,声音清亮,打破了课堂的宁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根据我在基层医院,特别是处理一些高原地区战伤员的经验来看,”她措辞谨慎,将自己的知识包装成实践总结,“对于失血性休克,尤其是超过半小时的伤员,在没有中心静脉压监测的情况下,快速、大量地输注葡萄糖或盐水,有没有可能因为血糖急剧变化和电解质紊乱,反而诱发心功能衰竭,或者更严重的‘再灌注损伤’?”
“再灌注损伤”?
这个陌生的词汇让整个教室陷入了死寂。
老教授也愣住了,扶着眼镜,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就在这时,教室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孙怀礼铁青着脸走了进来,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林晚星同学,你是来大学学习知识的,不是来质疑和挑战教材的!这些都是经过无数革命先辈验证过的成熟理论,岂容你一个黄毛丫头在这里信口雌黄!”
强大的气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教室。
林晚星却迎着他的目光,不退反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深沉的悲悯:“孙副院长,我不是质疑,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在前线好不容易救活的人,送回后方医院,有时候反而会因为‘并发症’而死去?”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
孙怀礼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冷冷宣布:“鉴于林晚星同学思想浮躁,盲目崇拜未经验证的所谓‘境外疗法’,为避免其错误思想影响其他同学,经院里研究决定,从即日起,暂停其所有临床实验课程资格,进行思想反省!”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医学院。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扼腕叹息,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
傍晚,林晚星在食堂角落里默默吃饭时,小刘助教端着餐盘坐到了她对面。
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复印的纸,塞到她手下,压低声音道:“这是我们整理的,附属医院近三年来,从边境哨所转来的重伤员休克死亡病例汇总。很多人……很多人都觉得你今天在课上讲得有道理,但是,他们不敢说。”
林晚星攥紧了那份沉甸甸的资料,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她捏碎。
她终于彻底明白,她的知识本身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她的知识,动摇了某些人赖以生存了几十年的学术权威。
三天后,一个周末的下午。
在附属医院教学护士长赵护士长的默许下,一间空置的旧病房里,聚集了十几个对林晚星的理论半信半疑的实习医生和年轻护士。
陈师兄也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远远地站在人群外。
林晚星没有讲复杂的理论。
她走上讲台,拿出了三个一模一样的玻璃瓶。
她当着众人的面,在第一个瓶子里,倒入了100毫升清水;第二个,300毫升;第三个,500毫升。
“大家可以把这三个瓶子,想象成三种不同失血状态下的心脏。”她举起第一个只装了100毫升水的瓶子,“这是一个失血超过40%的病人,他的有效循环血量严重不足。”
她轻轻晃动瓶子,里面的水花剧烈地、毫无规律地四处撞击着瓶壁。
“现在,请告诉我,如果这个瓶子代表血压,你们觉得它稳定吗?”
众人瞬间明白了什么,眼睛里开始发亮。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对重度休克病人进行猛烈、快速的补液!”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因为他虚弱的心脏,就像这个只有少量水的瓶子,任何剧烈的容量冲击,都可能让它从‘低排’瞬间变成‘骤停’!我们的补液,应该是像这样……”
她拿起一根细长的滴管,将水一滴、一滴地,稳定而缓慢地滴入瓶中。
“……先稳住它,再慢慢地把它填满!”
连几个闻讯路过的主治医师都停下了脚步,掏出笔记本,神情凝重地记录着。
人群外,陈师兄脸上的讥诮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思索的复杂神情。
一场无声的战争,在三个小小的玻璃瓶里,分出了胜负。
深夜,林晚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属楼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矗立在路灯下的挺拔身影。
陆擎苍已在门口等了许久。
他什么也没问,自然地接过她手中那叠写满了笔记的讲义,指尖触碰到纸张边缘,发现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微软。
“今天,有很多人用医院的相机拍了照片。”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天气,“孙怀礼副院长的办公室,今天早上,收到了三份关于你在病房‘非法行医、聚众宣扬错误思想’的内部举报材料。”
林晚星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路灯在地面上为自己投下的那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清冷的夜色里,如星辰般璀璨。
“那就让他们看个够,拍个够。”她轻声说,语气却无比坚定,“真正的医学,从来都不怕被放在阳光下。”
远处,教学楼顶层的某个黑暗窗口,一台老旧的海鸥相机,正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收回。
镜头上,还残留着月色的寒光。
林晚星的演示,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已经远远超出了那间小小的病房。
而她知道,要想让这涟漪变成足以改变航向的巨浪,光有一次成功的演示还远远不够。
她需要一个正式的讲台,一个得到官方承认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