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镜片反射着冬日惨白的天光,将一切情绪都掩藏得滴水不漏。
林晚星没有多看一眼,只是平静地转身,高跟鞋敲击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坚决的回响,仿佛在宣告一个回合的结束,和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县卫生局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但林晚星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径直拐向了另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通往县制药厂的方向。
制药厂的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和酒精混合的独特气味。
小吴在车间门口探头探脑,一见到林晚星的身影,立刻像只受惊的兔子,快步将她拉到一堆废弃的药材麻袋后面。
他压低声音,气息急促:“林医生,周副厂长让我给您带个话。”
他紧张地四下看了看,才继续说道:“周副厂长说,昨晚许总工被他叫去喝了两杯。他听说了您培训的事,说……说要是您这边真能把摊子铺开,他愿意想办法,私下里匀一批空安瓿瓶和酒精棉片出来。虽然不多,但都是正规货,绝对干净!”
体制内良心者的暗中呼应,像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穿透了笼罩在林晚星心头的寒雾。
她知道,周副厂长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冒着巨大的风险,为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妇女们投下一张赞成票。
“替我谢谢他。”林晚星的眼眶微微发热,她郑重地对小吴说,“也告诉他,让他务必小心,千万别让人抓到把柄。”
当晚,卫生站那间临时改造的教室里,煤油灯的火苗被寒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一张张焦灼而期待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白天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学员们心中充满了惶惑与不安。
“我们……我们这算什么?黑户吗?”一个年轻的姑娘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没有公章,人家就不认,我们学了本事,连药都拿不到,还怎么救人?”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四起,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蔓延。
林晚星站在讲台前,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一个人。
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空话,而是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坦然,将现实剖开在众人面前。
“没错,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没有卫生局的红头公章,没有正式的编制身份,更没有一分钱的工资。”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但是!”林晚星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从我这里学到的每一项技术,都是真的!你们将来要救的每一个人,都会是活生生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最先哭泣的那个姑娘:“公章能止血吗?编制能让产妇的子宫停止收缩吗?工资能换回一条因为大出血而逝去的生命吗?都不能!能的,只有你们即将掌握的这双手,这身本事!”
人群中,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桂芳猛地站了起来。
这个因为母亲死于产后大出血而第一个报名参加培训的女人,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却坚定如铁:“林医生说得对!我李桂芳来学这个,就不是为了转正,不是为了那几个钱!我就是想,以后咱们县的姐妹们,能少死一个像我娘那样的!只要能救人,就算天王老子拦着,我也要干!”
“我也干!”
“桂芳姐说得对,救人要紧!”
“我们听林医生的!”
压抑的情绪瞬间被点燃,化作一股燎原的烈火。
她们的出身或许卑微,她们的文化或许不高,但她们救助同类的决心,却比任何公章和文件都更加滚烫,更加真实。
两天后,一辆漆着军绿色油漆的吉普车,卷着一路风尘,霸道地停在了县卫生局的大院里。
车门推开,一身戎装的陆擎苍大步流星地走了下来,他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强大的气场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王德全被秘书连拉带拽地从办公室里请了出来,当他看到陆擎苍和他肩上那熠熠生辉的将星时,脸上的官僚式假笑瞬间僵硬。
陆擎苍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递到王德全面前。
王德全颤抖着手接过,只看了一眼封面,瞳孔便猛地一缩。
那上面赫然盖着两枚鲜红的印章——一枚是军区战勤部的,另一枚,则是地方革命委员会的。
双印联合签发的《关于开展基层战备医护联合培养试点的实施方案》。
这不是命令,这比命令更让他无法抗拒。
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政治默契,是将林晚星的民间培训,直接拔高到了军民共建、备战备荒的战略高度!
他捏着文件的指节攥得发白,尤其是“联合培养”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和能力去阻止。
军方和地方最高权力机构同时背书,他一个小小的卫生局长,敢说半个“不”字,明天就得回家抱孙子。
良久,王德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提笔在文件末尾签下:“原则同意。”
但就在落笔的最后一刻,他眼神一动,又迅速在后面附加了一行小字:“为确保医疗安全,所有教学内容及操作规程,须经我局审核备案后方可实施。”
这是他最后的防线,也是他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权利。
他要用“审核”这把刀,将林晚星的羽翼一点点剪断。
夜深人静,卫生站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
林晚星坐在桌前,就着一盏煤油灯,逐条核对着自己亲手制定的教学大纲。
陆擎苍已经将王德全的“附加条款”转告了她。
她明白,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博弈。
她提起笔,毫不犹豫地在“静脉注射与输液技术”一栏上,划下了一道重重的横线。
紧接着,“复杂缝合技术”、“穿刺引流”……所有在当前条件下风险高、并发症多的操作,被她一一删去。
最终,大纲只保留了最核心、最实用、也最不容易出错的三大模块:高效清创消毒、快速止血包扎,以及基础抗菌药物的口服与肌肉注射规范。
妥协不是退让。
她比谁都清楚,想要让这颗火种真正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燃烧起来,就必须先学会适应这里的风。
先求生存,再图发展。
只要能把最关键的救命技术教下去,挽救那些最危急的生命,其他的,可以慢慢来。
窗外,寒风呼啸。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贴近了窗户。
那人小心翼翼地从窗玻璃的缝隙向里窥探,当看到林晚星笔下划掉和保留的内容时,他的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借着屋内透出的微光,飞快地抄录着那份被“阉割”后的大纲。
他,正是周副厂长派来的抄录员。
抄录完毕,黑影迅速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一早,一份“安全无害”的教学大纲,就通过某个秘密渠道,悄然摆在了王德全的办公桌上。
王德全看着这份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几乎只剩下赤脚医生基础水平的大纲,先是一愣,随即,他紧绷的脸上,那股因为被迫妥协而积攒的怒火竟渐渐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危险的算计。
他原本还想等着抓林晚星教学高风险操作的把柄,没想到她竟如此“识趣”,自己砍掉了所有可能出错的环节。
也好……这样也好。
王德全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平静得可怕:“通知下去,三天后,在公社大礼堂,召开全县卫生工作紧急会议。让所有公社的卫生院院长、赤脚医生……一个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