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晨雾尚未散尽,林晚星已带着老赵和小吴等核心成员,推着盖着帆布的设备模型,雄心勃勃地走向二号车间。
这里是全厂设备最精良、环境最洁净的地方,是他们梦想的起点。
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一盆冷水,在车间门口兜头浇下。
“站住!”保卫科的老张伸出粗壮的胳膊,像一堵墙般拦住去路,眼神里满是公事公办的漠然,“没有许工的签字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老赵脾气火爆,当即就要上前理论:“老张,你搞什么名堂?这是厂里定的项目!”
林晚星抬手拦住他,目光平静地看向老张:“张科长,我们是奉命进行技术准备,耽误了进度,这个责任……”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道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许国栋身着一丝不苟的蓝色工装,快步走来。
他面色严肃,眼神复杂,手中紧攥着一份文件。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没有理会保卫科长,也没有看那些窃窃私语的围观工人,径直走到林晚星面前。
“哗啦”一声,他将手中的文件抖开,那力道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情绪。
白纸黑字,顶头“工艺技术交接单”几个大字刺入众人眼帘。
“从今天起,青霉素深层发酵提纯项目,正式纳入厂部研发序列。”许国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惊雷在人群中炸开,众人瞬间哗然。
这不仅仅是一纸公文,这是顽固守旧的技术权威,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正式认可!
他无视所有人的震惊,只将那份文件递到林晚星眼前,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数据,我就给你标准。林晚星,我等着看,你到底能把这标准,提高到什么程度。”
挑战,是赤裸裸的挑战,但更是破天荒的放行。
车间启用仪式简单而庄重。
没有彩旗,没有口号,只有机器的低鸣和所有人眼中的期盼。
站在崭新的设备前,林晚星没有急于开始,而是面向周副厂长和许国栋,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方案。
“我建议,实行‘双轨制’运行。”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保留原有的浅盘发酵生产线,确保前线药品的日常供应。同时,在车间内单独开辟百级洁净区,进行我们新法的试生产。两条线并行,互不干扰,确保万无一失。”
此言一出,连一直支持她的周副厂长都愣住了。
这不仅仅是技术上的自信,更是对全厂大局负责的担当!
不等众人消化,林晚星猛地揭开模型上的帆布,一尊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新型深层发酵装置模型赫然出现。
它不像进口设备那般庞大笨重,结构紧凑而精巧,每一条焊缝都透着老赵那双巧手的匠心。
“这是我们根据现有条件设计的‘争气罐’。”林晚星指着模型介绍道,“核心是两套系统。第一,空气无菌过滤系统,采用多层石棉滤芯,确保进入罐体的空气绝对纯净。第二,循环水冷系统,利用厂区自有的井水进行物理降温,精准控制发酵温度。最关键的是……”
她顿了顿,环视一圈,掷地有声:“它的综合成本,不足进口设备的十分之一!”
全场死寂。
十分之一!这个数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小吴激动得满脸通红,手中的笔记本上,笔尖飞速划过,他压低声音,对着身边的老赵颤抖着说:“赵师傅……这要是真的能成,要是能推广出去……咱们国家,一年能多救几千个、几万个战士的命啊!”
生产线启动,原料成了头等大事。
按照林晚星的要求,最佳的纤维素来源是深山里自然腐朽的木材。
陆擎苍亲自协调了军区后勤部,派出一支军需运输队,每日定时定点,从百里外的大别山区运送腐木。
车队行至半途,却被地方联合检疫站的哨卡死死拦下。
“不行!绝对不行!”一个戴着袖标的干部义正辞严,“根据防疫条例,未经高温消毒的有机物,严禁跨区域流动!谁知道你们这车烂木头里带了什么病菌?”
押车的排长急得满头大汗,反复解释这是军需物资,对方却油盐不进,只认死理。
消息传回,陆擎苍二话不说,跳上吉普车,一路狂飙而去。
当他赶到时,运输车队已经被困在烈日下近一个小时。
陆擎苍跳下车,径直走到那名干部面前,啪地一下,将一份盖着军区防疫指挥部红色印章的特批令拍在桌上。
对方扫了一眼,竟还是摇头:“军区管军区,我们地方有地方的规定。这章,在我们这儿不好使。”
空气瞬间凝固。
陆擎-苍盯着他,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他没有再争辩,而是缓缓摘下头上的军帽,露出被汗水浸湿的短发。
他后退一步,在哨卡闸门前站得笔直,如一杆标枪。
“这批木头里长的,是能救命的药,不是要命的灾。”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传遍了整个检疫站,“我们的战士在前线流血,等着这药救命。耽误一天,就可能有人因为小小的伤口感染而死。你要拦,就连我这个人、这身军装,一起扣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陆擎苍就那么站着,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塑。
检疫站的干部脸色变了又变,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从未见过如此强硬的军人,那股子为了使命不惜一切的决绝,让他感到窒息。
僵持了整整两个小时,在陆擎苍冰冷目光的注视下,检疫站的干部终于扛不住了,他颓然挥手。
随着刺耳的摩擦声,紧闭的闸门,缓缓开启。
然而,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试验首日,所有人满怀期待地等待第一批培养基灭菌完成,刺耳的警报却毫无征兆地响彻车间——染菌!
培养基监测指标全线飘红!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失败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林晚星脸色煞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
她立刻下令封锁现场,穿上隔离服,亲自冲进灭菌区,像个侦探一样,一寸寸地排查所有管道和阀门。
半小时后,她找到了问题所在:一个连接蒸汽主管路的灭菌阀,内部的橡胶密封圈因为反复高温高压,已经出现了肉眼难见的细微老化裂纹。
就在她准备找工具更换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默默地递过来一套崭新的备用零件,连同专用的扳手。
林晚星一怔,抬头便对上了许国栋深沉的眼眸。
他没有说任何风凉话,只是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五八年那次……就是这儿漏了。”
那一年,他主持的土法青霉素项目,也是因为同样的问题功败垂成,还连累了整个团队受处分。
那是他心里一辈子的刺。
林晚星看着他眼中的追忆与落寞,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零件,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目光交汇,所有的隔阂、质疑与偏见,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那滚烫的蒸汽融化了。
当晚,万籁俱寂,林晚星在自己的工作日志上,用力写下一行字:“真正的失败,不是技术不过关,而是经历一次挫折后,就彻底失去了再试一次的勇气。”
一周后,当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标准化青霉素成品,如水晶般纯净地从离心机中被提取出来时,整个试验点沸腾了!
在全厂技术骨干都列席的质检会议上,林晚星站在台前,身后是写满数据的小黑板。
她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但无比清晰的声音公布了最终结果:“首批样品,经三次重复检测,纯度达到86.7%!热原检测呈阴性!常温稳定性测试,七十二小时无变化!所有指标,全部达标!”
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
许国栋第一个走上前,他拿起一瓶样品,对着灯光仔仔细细地看,那神情,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
瓶中的液体清澈透亮,没有一丝杂质。
他看了许久,忽然猛地转身,面向所有技术员,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我宣布,从下周一开始,全厂所有技术员,分批、轮流到‘晚星试验点’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轮训学习!”
周副厂长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地站起身,用力鼓掌。
掌声瞬间如潮水般响起,经久不息。
角落里,小吴捂着嘴,滚烫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奔涌而下。
当晚的庆功宴,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更让人惊喜的是,一直关注此事的柳老将军竟亲临现场。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他亲自将一枚金光闪闪的“军区特别贡献奖”奖章,要授予林晚星。
林晚星却后退一步,郑重地推辞了:“首长,我不能接受。这份荣誉,不属于我个人。它是老赵师傅焊枪上迸出的火花,是小吴笔记里密密麻麻的数字,是许工压在箱底的经验,是陆擎苍在哨卡前挺直的脊梁……它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在黑暗中点亮的一盏灯。”
她的话音未落,角落里的军用电台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滴滴”声。
通讯员接听后,神色激动地跑过来报告:“报告首长!报告林工!中央卫生部急电!要求我厂即刻整理报送‘非正规路径药品研发与生产案例’,作为全国基层医疗改革的重点参考!”
全国!
这两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相视而笑,眼中的光芒,比头顶的灯光更加璀璨。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狠狠地抽打着玻璃,仿佛要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旧尘与沉疴,都冲刷得一干二净。
然而,就在厂区大门外不远处的阴影里,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在雨幕中悄然发动,车灯一闪而过,便汇入夜色。
车内,一个阴沉的低语随风飘散,带着彻骨的寒意:
“让她走,走得越远越好。站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会越狠。”
风雨未歇,庆功宴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
没有人知道,一场针对这盏初生明灯的阴谋,已然悄然拉开序幕。
夜色深沉,新的战火,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