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薄薄的金属徽章,仿佛还带着军区首长的体温,此刻却在抽屉的阴影里,像一块被遗忘的铁。
林晚星关上抽屉,隔绝了那份滚烫的荣誉,也隔绝了那份可能通往安逸的诱惑。
她的世界里,安逸从来都是奢侈品。
指尖抚上《战地应急医疗手册》初稿粗糙的封面,这才是她真正的战场。
然而,平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悍然撕裂。
通讯员小高像一阵风冲了进来,年轻的脸庞因焦急而涨红,手里捏着一封皱巴巴的电报,声音都带上了颤音:“林医生!紧急军情!鹰嘴哨所出事了!”
电报上的铅字仿佛一柄柄锋利的尖刀,刺入林晚星的眼帘。
鹰嘴哨所及其周边三个连队,近百名战士,集中爆发急性肠胃炎!
已有五名战士因剧烈呕吐腹泻,出现脱水休克症状!
初步判断,水源污染!
“水源……”林晚星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猛地拉开另一个抽屉,在一堆图纸中精准地翻找出了一张手绘的地图。
那是她上次巡诊时,花费三天时间,顶着寒风,一步步勘察绘制的山泉流向图。
她的指尖在地图上飞速划过,从鹰嘴哨所的取水点一路向上追溯,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山坳处。
“是这里。”她喃喃自语,语气冰冷而笃定。
上游,高山融雪区。
春季回暖,积雪融化,必然会将在雪下掩埋了一整个冬天的东西带下来——其中最致命的,就是腐烂的动物尸体!
军区作战会议室的气氛凝重如铁。
投影仪上,鹰嘴哨所的地图被放大,一个鲜红的圆圈标记着疫情爆发点,像一道淌血的伤口。
“必须立刻派遣医疗队!”一名参谋猛地站起,“再拖下去,非战斗减员会达到一个可怕的数字!”
卫生部的孙大夫花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常规医疗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现在山上积雪未化,路况极差,药品和补给运送困难。最关键的是,就算治好了这一批,只要水源问题不解决,疫情随时会二次爆发。我们必须派一个能就地取材,现场净化水源的专家去!”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瞬间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般,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角落里的林晚星身上。
全军区,论野外生存和水质处理,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政委的眼神里充满了犹豫和不忍:“小林,你才刚从任务一线回来,三天……身体还没恢复……”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晚星已经站了起来。
她的身形依旧单薄,但站直的脊背却像一杆刺破苍穹的标枪。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和权威:“政委,现在不是我去不去的问题,而是谁去最合适的问题。那一带的地形我最熟,战士们的体质底子我最清楚,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怎么用最简单的方法,让他们喝上干净的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这是一场和死神的赛跑,多耽误一分钟,就可能多倒下一名战士。我申请,即刻出发。”
没有人再反对。
在绝对的专业和坚定的意志面前,任何担忧都显得苍白无力。
家属院门口,夜色寒凉。
陆擎苍高大的身影斜倚着军绿色的越野车,指间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没穿军装,一身便服也难掩那股凌厉的气势。
看到林晚星快步走来,他掐灭了烟,一言不发地将两个沉甸甸的帆布包递了过去。
林晚星接过一个,入手极沉。
她下意识地拉开拉链,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物、厚厚的暖贴、几大包备用炭粉,还有……一小袋用油纸包着的炒米糖,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零嘴。
她的心猛地一颤,抬起头,迎上他深邃如夜的眼眸,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你不拦我了?”
过去的每一次,他都会用尽各种理由,甚至不惜动用军衔压她,只为让她远离危险。
陆擎苍抬起手,粗粝的指腹轻轻拂过她额前被夜风吹乱的碎发,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大提琴的共鸣,敲在她的心上:“你说你要走更远的路,看更远的风景。那我就陪你一起闯。”
他拉开车门,将另一个帆-布包扔进后座,然后回头看着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一回,我不送你到半路就折返。我跟你一起去。”
风雪说来就来,仿佛是这片高原对所有闯入者的怒吼。
车队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艰难前行,最终还是被迫停驻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狂风卷着雪粒,像无数把小刀子,疯狂地刮擦着车窗,发出骇人的尖啸。
车厢内,林晚星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她和小高将一个简易的工作台铺开,几支试管,一沓ph试纸,还有一架便携式显微镜,构成了她临时的实验室。
从前线侦察兵冒死带回的水样,在她手中经过一系列快速而精准的操作,最终在显微镜下露出了狰狞的原形。
“是耐低温的大肠杆菌变种。”林晚星的脸色沉静如水,她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比预想的要棘手,但也在可控范围内。”
她立刻抽出一张纸,笔尖在上面飞速舞动,一个个步骤,一张张简易的图示,清晰地呈现出来——《野外净水七步法》。
“小高,记下来!”她的声音清脆而果决,“沙石、活性炭、沸石,分层过滤。所有队伍,必须配备这种滤层装置!用废弃的铁皮桶就能改造!”说着,她拿起一个备用的水桶和工具,亲自示范如何用最简单的材料,在最短的时间内,改造成一个高效的流动过滤器。
陆擎苍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有条不紊地指挥、操作,那双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眼睛里,此刻满是专注和欣赏。
他没有插话,直到林晚星完成示范,他才拿起对讲机,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说道:“通信排,立刻将林医生的《七步法》复制二十份,连夜制作过滤装置,随队分发。天亮前,我要保证每支先头小队都拿到!”
当他们顶着风雪,历经千辛万苦抵达鹰嘴哨所时,已是深夜。
哨所里一片愁云惨雾,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呕吐物的混合气味。
林晚星顾不上休息,甚至来不及喝一口热水,就直奔哨所的饮用水井。
手电筒的光柱下,井口的封盖虚掩着,边缘还有被撬动的崭新痕迹。
老哨长跟在她身后,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羞愧地低下了头,声音艰涩:“林医生……对不住……前些日子大雪封山,补给跟不上,有几个新兵蛋子饿得慌,就……就偷偷打开井盖,想凿点干净的冰层化水喝……谁也没想到,雪底下……埋着一头冻死的鹿。”
林晚星沉默地看着那松动的井盖,片刻后,她转过身,拍了拍老哨长的肩膀,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在极限环境下,求生是本能。”
她的话让老哨长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感激。
“把所有还能动的战士都召集起来。”林晚星说道,“我要给他们上一课。”
在哨所昏暗的食堂里,林晚星用一块木炭,在简陋的木板上画出各种细菌和病毒的形态。
她将这些肉眼看不见的微小生物,称之为“看不见的敌人”,用最生动、最直白的语言,向这些常年与风雪和孤独为伴的战士们,讲解污染的源头、传播的途径以及最简单的识别迹象。
战士们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逐渐变得专注、震撼,最后化为一种恍然大悟的敬畏。
一个叫阿木的年轻战士举起了手,他的普通话还带着浓重的口音,但眼神却异常认真:“林……林姐,你的意思是,以后我们……我们自己也能看水干不干净了?”
林晚星看着他黝黑脸庞上那双明亮的眼睛,笑着点了点头:“对。从今天起,你们不仅是战士,也是你们自己的医生。”
第三日清晨,第一批接受治疗和饮用过滤水的患者,腹泻症状已经停止,高烧也退了下去,体温恢复正常。
这是一个巨大的胜利,哨所里压抑了几天的阴霾被一扫而空,战士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林晚星正在自己的临时诊室里,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一位患者的恢复数据。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却带不来多少暖意,高原的低温依旧刺骨。
忽然,背后一暖,一件带着体温的厚重军大衣无声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陆擎苍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笑意:“炊事班用了你做的那个过滤器,熬了一大锅姜汤,全连都喝了,没一个再拉肚子的。老哨长让我替全哨所谢谢你。”
林晚星停下笔,转过身,仰头看着他。
风雪在他挺拔的眉宇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霜色,却掩不住他眼底深处的温柔。
这一刻,所有的疲惫仿佛都被这片刻的温暖融化了。
而在她随身携带的药箱夹层深处,那张属于她自己的、最新的诊断单上,一行娟秀的字迹悄然更新——“患者配偶全程陪护,情绪波动减少,心理状态趋于稳定。建议:继续同行。”
她看着窗外,那些康复的战士们正在清理积雪,他们的动作虽然还有些迟缓,但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希望。
然而,林晚星的眉头却再次微微蹙起。
这次危机是解除了,可下一次呢?
在广袤的边防线上,还有无数个像鹰嘴哨所一样的地方,他们脆弱的生命防线,不能只依靠一个从天而降的她。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一个念头,如同一颗被埋进冻土的种子,在她的心底悄然破土,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开始疯狂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