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轻响,如同钥匙旋入锁孔,瞬间洞穿了林晚星纷乱的心绪。
她的指尖一颤,猛地按住箱盖,心脏狂跳。
这不是木头摩擦的声音,更像是……机关。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震动,重新将箱盖掀开。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流连于那熟悉的旧物,而是径直探向箱底。
那块铺底的樟木板似乎与其他三面并无二致,可当她的手指顺着木纹细细抚摸时,却在右下角摸到了一丝极不显眼的缝隙。
她用指甲轻轻一撬,一块薄薄的木板应声弹起,露出了一个仅有两指宽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没有地契,只有一张被岁月染黄的薄纸。
纸上,是父亲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笔迹,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刻意与决绝,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烙进纸背。
“吾女当自强——父字。”
简简单单七个字,却像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在林晚星的脑海里。
自强!
父亲是在告诉她,他早已预料到自己会离去,预料到她将要面对的一切。
这不是遗言,这是战书!
是父亲向这个不公的世界,为她写下的第一封战书!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那“强”字上,迅速洇开。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悲伤再也无用。
她擦干眼泪,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目光重新落回了父亲留下的那本厚厚的地质笔记上。
过去,她只当这是父亲的工作记录,此刻,她却觉得这字里行间,都可能藏着父亲未说完的话。
一页,一页,她看得无比仔细。
终于,在一张描绘着大青山脉地质构造图的页面边缘,她发现了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几乎要被磨掉的极小批注。
“大青山脉南麓,黄柏成林,地榆遍野,惜无路通。”
林晚星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写下它时的惋惜与渴望。
黄柏、地榆,都是极其重要的清热燥湿、凉血止血的药材,尤其对烧伤、创伤感染有奇效。
父亲不是医生,但他一生勘探山脉,对这些“山里的宝贝”了如指掌。
这,或许就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道指引。
一条通往希望,也布满荆棘的道路。
她的眼中燃起一簇火苗,不再有丝毫犹豫。
她猛地站起身,在书桌前铺开稿纸,笔尖蘸满墨水,每一个字都写得坚定有力——《关于对大青山脉南麓进行药用资源初步勘察的申请报告》。
她没有提父亲的笔记,只从县里医疗资源匮乏、战备储备不足的角度,详细阐述了建立一个可持续药材基地的必要性与可行性。
三日后,清晨的阳光刚刚洒进窗棂,批服就送了回来。
薄薄几页纸,却重如千斤。
在申请报告的封页上,县林业局鲜红的公章旁,是几个龙飞凤舞的批示大字:“禁止任何形式的采伐与垦殖,违者依法严惩!”
翻开附页,一行更加刚硬的钢笔字迹刺入眼帘,落款是那个在县里以铁面无私着称的林业局局长——郑青山。
“一草一木皆有命,治病救人,不能以毁掉另一批生命为代价。”
林晚星捏着那份文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站在窗前,远处的大青山脉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苍茫而沉默,仿佛一个巨大的挑战。
郑青山,她听说过这个名字。
军人出身,固执得像块石头,把大青山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赵铁柱从门外探进头来,看到她凝重的脸色,低声问道:“星星,咋样?批了没?”他看到她手中的文件,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林晚星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牢牢锁着远山,声音平静却掷地有声:“没批。”
赵铁柱叹了口气,正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听见她接着说完了后半句。
“路不通,我们就自己走。”
当晚,林晚星的临时诊所灯火通明。
她召集了最信任的李桂芳、赵铁柱,以及在培训班里最刻苦、最有灵性的五名核心学员。
一张巨大的、由她亲手绘制的大青山南麓地形图,在桌上摊开。
“同志们,”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县里的批复下来了,驳回。理由是,保护山林。”
一阵压抑的骚动在人群中响起。
“但是,”林晚星抬手,示意大家安静,“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去当伐木工!”她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图上的一片空白区域,“都看清楚!我们的目标,是这些荒废的坡地、废弃的矿区、陡峭的石崖缝隙!这些地方,树木活不了,但有些药材的根系,却能像钢筋一样扎进去!我们不砍一棵树,不毁一片林,我们只在被大自然遗弃的伤疤上,种出能救命的希望!”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宣布,成立‘药谷先锋队’!我们不带斧头,不带锯子,只带上这些简易的土壤检测工具、种子样本,还有我们自己的干粮和双手!我们是去勘测,是去寻找,是去证明给所有人看,救人与护林,从不矛盾!”
一番话,说得众人热血沸腾。
那些年轻的学员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林晚星近乎崇拜的信任。
临行前的深夜,就在队伍即将悄然出发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拦在了门外。
是陆擎苍。
他一身军装,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部队赶回。
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将一个沉甸甸的军用指南针,和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防水地图包塞到林晚星手中。
“我在山外等你。”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承诺,又像是命令。
林晚星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牵挂,一并装进了行囊。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先锋队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标记的大青山南麓一号废弃矿区。
这里曾因早年无序的开采导致过严重的山体滑坡,到处是裸露的岩石和贫瘠的土地,一片疮痍。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毫无生机的废墟上,一丛丛金黄色的野花,如同金色的瀑布,从山坡上倾泻而下,顽强地盛开着。
“是金银花!野生的金银花群落!”李桂芳惊喜地叫出声,立刻拿出工具小心翼翼地采集样本。
这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证明了他们的方向是正确的!
可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从林间传来。
“什么人!站住!”
十几名身穿制服的护林队员从四面八方涌出,将他们团团包围。
为首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他一眼就认出了李桂芳:“桂芳姐?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郑局长下了死命令,全面封山了!你们快走!”
小马护林员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焦急。
林晚星却不退反进,迎着那十几道警惕的目光,坦然上前一步,声音清亮。
“我们不是来砍树的,我们是来种树的。”
她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沓刚刚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是金银花那盘根错节的根系,如何像一张大网,牢牢锁住那些松散的碎石和泥土。
“你们看,这片滑坡地,有了这些金银花,水土流失明显减缓了。这不只是种药,这是在治愈大山的伤疤,是治沙,也是救命!”
话音未落,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从护林队后方传来。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人群分开,郑青山排众而出。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迷彩工装,裤脚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那双眼睛,如同盘旋在山巅的雄鹰,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冷冷地扫过林晚星和她身后的队员,以及他们脚边的工具和样本袋,眼神里的不屑和戒备毫不掩饰。
“你们所谓的‘种’,不过是为日后的掠夺寻找借口。今天你们能以种药为名进来,明天就能以采药为名毁林!”
面对这几乎是审判的言辞,林晚星却没有丝毫退缩。
她挺直了脊梁,迎上郑青山如刀锋般的目光,将手中那本记录得密密麻麻的数据本递了过去。
“郑局长,口说无凭,请你看数据。过去三年,我培训了一百名乡村医护员,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四十七个难产的产妇,八十九例因为急性感染高烧不退的患儿。而现在,我刚收到消息,边防部队出现了耐药菌株,我们现有的抗生素效果甚微。缺药,在战场上就等于杀人!我要建的,不是什么私人药圃,而是一个‘战备药材基地’!”
“战备药材基地”六个字,如同一记重锤,让郑青山那冰冷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下意识地接过那本笔记,快速翻阅着。
上面详细记录了各种药材的生长环境、土壤酸碱度要求,以及林晚星对这片废矿区生态的初步评估。
他的手指飞快地划过一页页,忽然,他的动作猛地一顿,视线死死地钉在了一页纸上。
那一页,是林晚星对未来种植模式的构想,上面画着一张模拟图,并标注着一行小字:“林下套种模式模拟实验区——黄柏幼苗与蕨类共生,可有效提高前期抗病性,预计三年存活率可达82%。”
郑青山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设想……这个数据……是他年轻时耗费了无数个日夜,在一篇从未发表过的论文手稿里提出的构想!
怎么会……她怎么会知道?
他猛地抬起眼,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林晚星,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震惊:“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模式?”
林晚星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我看过您十年前,发表在《林业科学简报》增刊上的一篇短文,题目是,《关于受损山地生态的药用植物修复可能性探讨》。”
风,穿过山谷,吹动了林间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也仿佛吹动了郑青山心底某种沉睡已久、几乎被遗忘的信念。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姑娘,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又微妙的对峙中,郑青山忽然抬起头,那鹰隼般的目光越过林晚星,望向了西边的天际线。
常年巡山的本能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变化。
原本喧闹的林子,不知何时,竟变得一片死寂。
蝉鸣消失了,鸟叫也停了,就连风,似乎都凝滞了。
空气变得异常闷热、粘稠,压得人胸口发慌。
郑青山脸色骤变,他不再理会什么对错,猛地对林晚星低吼一声:“跟我来!快!”
他指着不远处那个黑黢黢的废弃矿洞入口,语气不容置疑:“这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山洪要是下来,你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个死地!”
林晚星心中一凛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对自己的队员们果断下令:“所有人,带上设备和样本,立刻进入矿洞!快!”
两拨原本对立的人,在突如其来的自然威压面前,瞬间达成了最原始的共识——求生。
当最后一个人踏入那阴冷潮湿的矿洞时,郑青山几步上前,与赵铁柱合力将一块早就备在那里的、用来封堵洞口的厚重岩板缓缓推了过来。
随着“轰隆”一声闷响,岩板彻底封死了洞口。
光明被瞬间吞噬,洞内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而那股令人窒息的沉闷,却仿佛穿透了岩石,在每个人的心头越压越重。
洞外,世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山雨欲来前的绝对寂静。
整座大青山,仿佛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