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擎苍的手指修长而有力,稳稳地捏着文件的边缘,将它推到了林晚星的面前。
他深邃的眼眸在清晨微熹的晨光中,仿佛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星海,此刻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军区总院外科,助理医师,即日赴任。”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林晚星心湖,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林晚星同志,恭喜你。你的舞台,不该只局限在这穷山沟里。”
调令!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晚星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调令上那鲜红的印章和印刷体上。
军区总院,那是全军区医疗水平最高的地方,是无数军医梦寐以求的殿堂。
助理医师,虽然只是起步,但意味着她正式踏入了体制的核心,拥有了施展一身所学的广阔天地。
曾几何几时,这不就是她拼尽全力想要达成的目标吗?
离开大山,去最好的医院,用最先进的设备,救治最复杂的病患。
可现在,当这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时,她的心脏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反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沉甸甸地往下坠。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嘈杂的喧哗声便从卫生站简陋的木门外传了进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那声音里,带着焦急,带着恳求,还夹杂着压抑的啜泣。
陆擎苍眉头微蹙,与林晚星对视一眼,随即起身拉开了门。
门外的景象,让两个见惯了大场面的人都瞬间怔住了。
晨光中,卫生站前小小的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男女老少,几乎将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聚齐了。
他们脸上带着质朴的黝黑,眼中却闪烁着同样炙热的光芒,那光芒直直地射向门内的林晚星。
站在最前面的,是村里最泼辣、嗓门也最大的李桂芳。
此刻,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算计的眼睛却红得像兔子,手里郑重地捧着一面用红布缝制的锦旗,上面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八个大字:“救死扶伤,恩重如山”。
她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将锦旗往前递了递。
紧挨着她的,是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的民兵队长赵铁柱。
这个七尺高的汉子,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里举着一卷厚厚的纸,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鲜红的手印。
他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林医生,这是……这是附近几个村子所有人的联名请愿书!我们……我们不让你走!”
人群里,白发苍苍的陈婆婆被几个年轻人搀扶着,颤巍巍地挤上前来。
她干枯的手里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小心翼翼地递到林晚星面前。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的土鸡蛋,还有几包用油纸裹好的、晒干的草药。
“闺女,这是大伙儿凑的,你带上,带去城里吃。”婆婆浑浊的老眼里噙着泪,“城里啥都金贵,可别苦了自己……也别,别忘了咱山里人。”
一时间,质朴的善意如同山洪般将林晚星彻底淹没。
她感觉自己的鼻腔酸涩得厉害,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猛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一把死死抱住林晚星的大腿,放声大哭起来:“林医生姐姐,你别走!你不能走!我爹上次发高烧快不行了,是你在半夜里一个人爬了两个小时的山路过来救他的!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那一声凄厉的“姐姐”,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晚星的心尖上。
她浑身剧震,再也控制不住,蹲下身,将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紧紧搂在怀里。
女孩身上带着泥土的气息,温热的眼泪浸湿了她的白大褂,也灼痛了她的心。
她想起了刚来这里时,村民们眼中的怀疑和排斥。
她想起了自己为了推广卫生知识,磨破了嘴皮,跑断了双腿。
她想起了无数个深夜,她提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只为了一声急切的呼救。
这些记忆,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一张张真挚而焦灼的脸。
她在这里付出的,早已不仅仅是医术,更是无人能够替代的信任与情感。
陆擎苍站在一旁,看着被人群包围的林晚星,看着那些恳求的、依赖的目光,他那张素来冷硬如铁的面庞上,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他知道,这份调令,此时此刻对她而言,不再是荣耀,而是酷刑。
许久,林晚星才安抚好怀里的孩子,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大家的心意,我都知道了。请大家先回去,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村民们虽然不舍,但看着林晚星通红的眼眶,终究还是听话地慢慢散去。
只是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充满了无声的挽留。
卫生站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林晚星没有去看那份调令,而是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档案柜前,拉开了一个抽屉。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叠叠牛皮纸档案袋,上面都贴着标签。
她随手抽出一份,翻开。
学员成长档案:李桂芳。
上面记录着:独立完成接生三例,母子平安,零死亡率。
熟练掌握产后大出血初步急救措施。
建议进行下一步的缝合技术培训。
她又抽出一份。
学员成长档案:赵铁柱。
上面写着:结合山区实际情况,编写《山区常见病防治顺口溜》,通俗易懂,便于传播。
已在三个村落试点推广,效果显着。
组织民兵完成五次大规模环境消杀。
她的手指继续翻动,小吴设计的简易紫外线消毒箱图纸,张大婶学会了如何处理简单的外伤包扎,村里的孩子们都背熟了七步洗手法……
这一份份档案,哪里是什么冰冷的记录,这分明是一颗颗已经点燃的火种!
这些人,在她的指导下,已经从蒙昧无知的村民,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基层医疗力量。
他们是她呕心沥血浇灌出的幼苗,虽然还稚嫩,却已经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扎下了根。
如果她现在走了,这些刚刚燃起的火种,很可能会因为缺少指引而熄灭。
这个她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基层医疗体系,很可能会再次崩塌。
那些刚刚看到希望的生命,很可能会重新坠入绝望。
不,她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能。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胸中的迷茫与挣扎在这一刻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决绝。
她走到桌前,推开那份光鲜亮丽的调令,铺开一张信纸,提起了笔。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行行清秀而有力的字迹。
“致军区总部:关于调任本人至军区总院外科任职一事,恳请暂缓执行。理由如下:一、本人于xx山区主持的基层医护人员培训工作尚处关键时期,首批学员能力仍需巩固提升。二、山区战备药品储备及应急供应体系尚未完全建立稳定,一旦有突发情况,后果不堪设想。本人恳请,待首批百名基层医护员全部考核结业,山区医疗体系能够独立运转后,再行归建军区。林晚星。”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将信纸工整地折好,递给了从始至终都沉默着看着她的陆擎苍。
陆擎苍接过信,一字一句地看完。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抬起头,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那双眼睛里有惊讶,有赞许,更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以为她会欣喜若狂,或者会挣扎痛苦,却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放弃坦荡的星光大道,选择继续在泥泞中跋涉。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你想清楚了?这不仅仅是一个职位,这关系到你的军衔、履历,关系到你未来的前途。”
“我想得很清楚。”林晚星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她迎着他的目光,平静而坚定,“我的前途,如果需要用这些人的绝望来铺路,我宁可不要。”
陆擎苍久久不语,最终,他将那封回函小心地收好,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替你递上去。”
当晚,夜色如墨。
林晚星独自一人站在卫生站后面的山岗上,眺望着山坳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每一盏灯火下,都是一个她熟悉的家庭,一个她牵挂的生命。
山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带来了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也吹散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的犹豫。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陆擎苍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同样望着那片宁静的灯火。
“你知道吗?”他突然低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总部最初批准你来这里的任务期限,只有三个月。”
林晚星心中一动,侧头看他。
陆擎苍的侧脸在朦胧的月色下,线条刚毅而柔和。
他继续说道:“按照原计划,三个月后,无论成效如何,你都该归队了。这里,不过是你履历上短暂的一笔。”
他的话,揭开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真相。
“但是现在,”陆擎苍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却极其真实的笑意,“他们改主意了。你的报告,你建立的这套体系,还有今天村民们的反应……所有的一切,都让上面的人意识到,你在这里的价值,远远超出了一个助理医师。”
风,温柔地拂过田野,吹动了沉甸甸的谷穗,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声音,仿佛是这片土地的万千细语,在对她轻声诉说。
陆擎苍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林晚星,你播下的种子,正在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