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桨撕裂空气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卷起漫天尘土,最终稳稳悬停在军区野战医院楼顶的红色十字之上。
舱门甫一打开,早已等候多时的医护人员便如潮水般蜂拥而上,紧张的氛围瞬间将这片小小的停机坪彻底淹没。
“伤员!重度脱水!生命体征不稳!”
林晚星被小心翼翼地抬下担架,连续七天七夜几乎未曾合眼的高强度作战,早已将她的身体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重叠,战友们的呼喊声仿佛从遥远的水下传来,嗡嗡作响。
她只觉眼皮重若千斤,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她仿佛看到了陆擎苍那张棱角分明、写满焦灼的脸。
急促的脚步声在医院洁白的走廊里回荡,主治医师快步走在担架床边,手电筒的光束在林晚星涣散的瞳孔上扫过,眉头越拧越紧。
“心率一百四,血压九十\/五十,血氧饱和度掉到百分之八十八了!这是典型的应激性心肌损伤合并严重电解质紊乱!马上建立双静脉通道,生理盐水五百毫升快速静脉滴注!”
他猛地转头,视线落在全程紧随、一身戎装的陆擎苍身上,语气不容置喙:“陆上校,这是命令!林医生必须接受强制隔离休养,至少七十二小时!她的身体已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再有任何一点压力,后果不堪设想!”
陆擎苍的下颌线绷得死紧,望着病床上那个平日里飒爽干练、此刻却苍白得如同纸片一样的女人,胸口一阵窒息般的闷痛。
他沉默地点头,声音低沉沙哑:“执行命令。”
他亲自守在病床前,看着护士为她挂上药液,亲手端着水杯,将镇静药物和着温水喂她服下。
直到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在药效下缓缓舒展,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床边的陪护椅上和衣而卧。
连日的救援指挥,他的精神也早已绷到了极限。
然而,生物钟的强大惯性让陆擎苍在凌晨三点准时惊醒。
他下意识地看向病床,心脏猛地一沉——床上空无一人,只剩下叠放整齐的病号服和一张被压在水杯下的字条。
他一把抓过字条,上面是她独有的、清秀又带着一丝凌厉的字迹:“小学那边还有人发烧,我得回去看看。”
短短一行字,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陆擎苍的心上。
这个女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休息”,她的骨子里刻着的是“责任”两个字!
与此同时,安置点的临时诊所里,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了进去。
林晚星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熟练地绕开地上的杂物,径直走向存放病历的铁皮柜。
她没有开灯,只是用随身携带的微型手电筒,飞快地翻阅着一本本简陋的病历。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迅速从凌乱的记录中捕捉着关键信息。
“李小虎,男,七岁,高热39.5c,伴腹泻,抗生素头孢曲松钠治疗三天,热势不减。”
“王珊珊,女,六岁,高热39c,尿色深黄,青霉素治疗四天,效果不佳。”
“张强,男,八岁,高热40c,巩膜轻度黄染……”
一个又一个相似的病例,像一块块拼图,在林晚星的脑海中迅速组合。
她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抗生素无效,持续高热,尿色改变,甚至出现了黄疸体征……这不是普通的细菌性肠炎!
她熄灭手电,悄然来到挤满了小患者的病房区。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药味和孩子们因病痛而发出的微弱呻吟。
她走到一个病床前,床上躺着一个叫李小虎的男孩,他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干裂。
林晚星伸出手,轻轻地、专业地按压在他的右上腹——肝区位置。
“啊!”男孩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整个身体猛地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烫到的小虾米。
就是这里!
林晚星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剧烈的肝区触痛,结合之前的病历分析,一个可怕的推断在她脑海中炸开——这不是什么肠炎,这极有可能是水源性肝炎的集中爆发!
在灾后卫生条件堪忧的情况下,一旦水源被污染,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她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从随身的急救包里取出一支无菌玻璃试管,小心翼翼地采集了那名男孩的尿样。
回到诊所的角落,她将试管举起,对着月光仔细观察。
试管里的液体并非正常的淡黄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如同浓茶一般的深褐色。
典型的胆红素尿!她的猜想又一次得到了印证。
可是,没有精密的仪器,没有检验科的支持,她该如何证实这个足以引起整个灾区恐慌的推断?
空口白话,只会被当成是疲劳过度的胡言乱语。
林晚星的大脑飞速运转,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被猛然激活——医学院时,她曾作为助教参与过导师一项关于免疫实验的课题,其中就包括最原始、最简易的酶联免疫吸附测定(ELISA)原型测试。
原理不复杂,但需要关键的材料——抗原和抗体。
眼下,她唯一能想到的替代品,就是利用交叉反应,找到类似的抗原样本作为对照。
她脑中闪过一个人的名字——老吴,安置点那个负责分发肉食的屠夫。
凌晨的安置点寂静无声,老吴的临时帐篷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林晚星的突然到访,让他满是横肉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林医生?你不是……住院了吗?”
“老吴,我需要你的帮助。”林晚星开门见山,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需要一块最新鲜的猪肝。”
老吴愣住了,握着屠刀的手悬在半空:“你要这玩意儿干啥?这节骨眼上……”
“救人。”
林晚星只回答了两个字,却重如千钧。
老吴看着她苍白的脸和不容置疑的眼神,脸上的迟疑和警惕渐渐褪去。
他沉默了片刻,想起了十几天前,正是眼前这个女人,在余震中冒死冲进他家倒塌的棚屋,硬生生把被预制板压住的老婆给挖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转过身,手起刀落,从刚刚宰杀的救灾物资猪身上,麻利地割下一块最鲜嫩的肝脏,用油纸包好递给她。
“去年我老婆大出血,是你从鬼门关前把她拉回来的。俺老吴这条命,也算是你的。拿去。”
林晚星接过那还带着温度的猪肝,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废弃的中学药房成了她的临时实验室。
她用几块砖头和铁架架起一个土法蒸馏装置,点燃酒精灯,一遍又一遍地加热蒸馏水,小心翼翼地提纯着简陋的试剂。
就在她全神贯注地进行样品研磨时,一个颤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林……林医生?!你……你这是在搞什么?!”
是检验科新来的实习生小林,他值夜班路过,被里面的火光和人影吓了一跳,看清是林晚星后,更是惊得差点喊出声来。
“别出声!”林晚星压低声音,用最简洁的语言飞快地向他解释了自己的推断和实验原理。
小林听得冷汗直流,从震惊到怀疑,再到最后的骇然。
他毕竟是科班出身,林晚星所说的临床体征和实验逻辑,他都听得懂。
他明白,如果林晚星是对的,那他们之前所有的治疗方案都是错的,这些孩子正在被错误的治疗推向死亡!
他嘴唇哆嗦着,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林医生,我可以帮你……但我……我不能在任何记录上签字。”
“足够了。”
于是,在摇曳昏黄的煤油灯下,两道身影开始紧张而有序地忙碌起来。
没有专业的抗原包被板,她们就用处理过的玻璃试管;没有标准的抗体,她们就用反复离心提纯过的鸡蛋清模拟反应底物。
这是一场在悬崖边上进行的豪赌,赌的是林晚星的专业判断和无数孩子的性命。
当混合了患者血清和模拟抗原的第三支试管,在滴入反应底物后,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明显的絮状沉淀物时,林晚星的眼神骤然亮起,那光芒甚至盖过了昏暗的灯火!
她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激动:“阳性!是阳性反应!不是误诊,是他们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病!”
顾不上身体的极度疲惫,林晚星连夜撰写了一份名为《关于灾后聚集性肝损伤的紧急预警报告》。
报告中,她详细阐述了患儿的临床特征、高度疑似的传播路径,并强烈建议立刻暂停使用现有水源,紧急更换为桶装纯净水。
报告最后,她附上了自己用手机拍摄的、那张显示着阳性沉淀反应的实验记录照片。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林晚星就拿着这份倾注了她全部心血的报告,敲响了临时防疫站负责人顾怀仁的办公室大门。
顾怀仁接过报告,起初还漫不经心,但越看脸色越沉。
当他看到最后那张粗糙的实验照片时,脸上的表情从凝重变成了愤怒。
“哗啦——”一声,报告被他当场撕成了两半,又狠狠地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胡闹!”顾怀仁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林晚星的鼻子厉声喝道,“林晚星!你是医生,不是科学家!你懂不懂什么叫灾区防疫纪律?现在最怕的就是谣言和恐慌!你拿着一张不知道哪里搞出来的照片,就敢下结论是肝炎爆发?你知道这会造成多大的混乱吗?”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冰冷如刀:“我警告你,收起你那点个人英雄主义。这件事到此为止,再敢擅自行动,散布不实言论,军纪处置!”
林晚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愤怒。
她只是默默地弯下腰,将那团被撕碎的纸片从废纸篓里捡起来,小心地抚平,然后塞进了自己的衣兜。
走出办公室,冰冷的空气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迎面,她撞见了正在采访的省报记者李记者。
李记者正对着一名嚎啕大哭的母亲,那母亲泣不成声地哭诉着自己孩子的病情又加重了,烧得开始说胡话。
林晚星的脚步顿住了。
她看着那位绝望的母亲,又看了看李记者充满同情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李记者面前,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了唯一一份复印件,递了过去。
李记者疑惑地接过,低头一看,瞬间被报告里密密麻麻的专业数据、清晰的手绘传播路径图表和那句触目惊心的“水源性肝炎爆发”给震惊了。
他抬起头,看着林晚星那张写满疲惫却异常坚毅的脸,声音都有些微颤:“林医生,你……你会惹上大麻烦的。”
“别谢我,”林晚星的目光越过他,望向远处安置区里升起的袅袅炊烟,那里有成百上千个鲜活的生命。
她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写他们。”
“如果不说真话,下一个死去的,就是那些把命交到我们手里的、信任我的人。”
话音刚落,天空中毫无预兆地开始飘落冰冷的雨丝,淅淅沥沥,很快便打湿了地面。
湿漉漉的操场上,映出她孤单而笔直的倒影。
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
李记者握紧了手中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的手心都在发麻。
他知道,一个艰难的抉择,正摆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