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色未亮,指挥所内却亮如白昼。
刺眼的白炽灯光下,一张张凝重而疲惫的脸,映衬着窗外倾盆的雨势。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腥气和机器过载的焦糊味,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周志远端坐在主位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试图用这种节奏掌控全场的气氛。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嘈杂的雨声和电台通讯声中显得格外沉稳,仿佛定海神针:“同志们,情况紧急。根据最新的水文数据和气象预报,洪峰将在四小时内抵达。我提议,立即启用b - 3号备案方案,集中所有资源,优先保障下游的电站、桥梁以及县城几大重点工业设施的安全。”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几位与他关系亲近的干部立刻随声附和,气氛似乎就要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
“我反对!”
一声清脆而决绝的女声,如同一把利剑,劈开了这粘稠的空气。
指挥所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闯了进来。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破旧的雨衣滴落,在干燥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是林晚星!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重的防水文件袋,仿佛那里面装着千钧重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有惊讶、不解,还有一丝隐晦的快意。
周志远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仿佛被当众打了一记耳光,肌肉紧绷,眼神锐利如刀:“林晚星!你已经被暂停职务,这里是抗洪总指挥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谁放你进来的?卫兵!”
林晚星对他凌厉的目光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会议桌前,将那个湿漉漉的文件袋“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溅起一片水花。
她不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周志远的怒火,字字清晰地说道:“我反对,因为你这个所谓的备案方案,本质上就是一个杀人方案!它会让洪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避开你周家的那个大粮仓,然后改道,以最凶猛的姿态,直冲地势最低洼的知青点!”
“轰!”全场彻底炸开了锅。
如果说刚才的反对只是程序上的异议,那么这句话,就是赤裸裸的血的指控!
“你……你血口喷人!”周志远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林晚星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你这是污蔑!是破坏抗洪大局!”
林晚星冷笑一声,根本不与他进行口舌之争。
她利落地拉开文件袋,取出一台外观极具科技感的银灰色笔记本电脑——那是军区特批给她用于水文研究的科研设备,性能远超现场所有的民用仪器。
她迅速将电脑连接上投影仪,昏暗的墙壁上立刻投射出两张醒目的数据对比图。
“大家请看!”林晚星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议论声,“左边,是气象总站下发的原始降雨量及洪峰流量预测模型。右边,是你们刚刚提交给指挥部、作为决策依据的修订版。看这里,”她用激光笔在图表上画了一个刺眼的红圈,“预测降雨量,你们的版本比原始数据凭空少了整整百分之十八!这意味着什么?这是足以淹没一个村庄的致命误差!”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许多技术人员的脸色都变了。
林晚星没有停顿,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画面切换到一张大坝闸门的调度指令图。
“再看这里!你们给出的指令,是让三号主泄洪口的开启角度设定为62度!而我们大坝的设计安全阈值是50度!超过了12度,你们想干什么?”
她走向墙边,捡起一支粉笔,根本不理会什么图纸,直接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一个简易的流域示意图跃然呈现在地上。
“水往低处流,这是连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但它更会选择阻力最小的方向!你们把三号闸门开到最大,同时微调二号和四号闸门,制造出一个隐蔽的压力差。洪水涌出后,不会顺着主河道奔流,而是会被这股力量‘推’一把,拐向旁边地势更低的知青点!你们不是在泄洪,你们是在为洪水修建一条直通知青点的高速公路!”
她的话如同一把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为了让那些不懂水利的民兵也能明白,她抬起头,打了一个最通俗的比方:“就像你们在山坡上赶牛,你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去拉它,只需要在它下坡的时候,在关键的位置用鞭子轻轻一拨,它自己就会拐进你想要它去的那条岔路!现在,知青点那上百条人命,就是你们准备牺牲的‘牛’!”
人群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
周志远的脸由红变白,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套方案的核心逻辑被林晚星以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式揭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就在这时,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是负责大坝维护的老梁工,他满脸皱纹,双手沾满了机油。
他从层层叠叠的内衬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的黄铜印章。
“我是梁德才,1958年大坝修建时的施工队长。”老人声音沙哑,但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这图纸上的每一个数字,当年都是用人命换来的。哪个角度最安全,哪个水位最危险,都是我们几十个兄弟跳进冰冷的江水里,用身体一次次试出来的!现在,你们把它当成棋盘,把人命当成棋子,谁该死,谁该活,就凭你周家一个粮仓的私利来决定?”
他一步步走到桌前,将那枚代表着大坝建设者灵魂的旧工程章,“咚”的一声,重重地放在了林晚星那台先进的笔记本电脑旁边。
“我官职小,权力低微,没权决定什么。但我这把老骨头,还有良心!”
老梁工的举动就像一个信号。
沉默中,又有三四个白发苍苍的老技术员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林晚星身后,与她并肩而立。
他们没有说话,但他们的站位,就是最坚定的支持。
“咔嚓!咔嚓!”
角落里,一直没出声的小陈记者猛地架起相机,刺眼的闪光灯接连亮起,将周志远苍白惊恐的脸、老梁工悲愤的表情,以及林晚星坚毅的侧影,永远定格在了镜头里。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全体人员,目光扫过每一张或动摇、或愤怒、或麻木的脸。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要推翻谁,也不是要夺取谁的权力。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当我们整天把‘牺牲少数,保全大局’挂在嘴边的时候,究竟是谁,有资格来决定,谁是那个可以被‘牺牲’的少数?”
她的声音穿透了雨幕,回荡在指挥所的每一个角落:“是一个刚在知青点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孩子?还是那个九岁就没了爹娘,靠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小石头?他们是少数,所以他们就活该被洪水吞噬吗?”
“今天,如果我们默许洪水因为私利而改道去杀人。那么明天,就会有人敢让子弹因为权势而拐弯去灭口!到了那天,你和我,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那个‘少数’?”
一番话,振聋发聩!整个指挥所死一般寂静。
就在这僵持到极点的时刻,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划破长空!
“嘀——嘀——嘀——!警告!上游监测站报告!一号结构震动传感器报警!坝体出现零点三毫米的轻微位移!重复,坝体出现位移!”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所有人的脸色剧变。
坝体位移!
这是大坝即将决堤的最危险信号!
周志远彻底慌了神,指着林晚星尖叫道:“是你!都是你耽误了时间!快!执行b - 3方案!”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指挥所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是两名身穿特种作战服、手持武器的侦察兵。
他们分列两旁,一名身姿挺拔如松、肩扛将星的军官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室内。
他摘下湿漉漉的军帽,露出棱角分明的面容和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眸。
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滑落,但他身上的气场,却瞬间压制了全场的混乱。
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我是战区联合参谋部战勤部副部长,陆擎苍。根据《战时应急状态条例》第十三条,鉴于汛情出现重大突发变故,现场指挥系统存在重大决策风险,我宣布,自现在起,接管清河县抗洪抢险全部指挥权。”
他的目光越过呆若木鸡的周志远,精准地落在了林晚星身上,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信任。
“林医生,”他低沉地说道,“请下达你的指令。”
这一刻,万籁俱寂。
所有的目光,从震惊、怀疑,最终汇聚成信任与期盼,全部投向了那个娇小却挺拔的身影。
林晚星胸口剧烈起伏,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所有的情绪,抓起桌上的对讲机。
那一瞬间,她不再是受排挤的医生,而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总指挥部命令!”她的声音冷静而果断,通过电波传向四面八方,“所有单位注意!立即启动‘东渠’预泄分流方案!一号、四号备用闸门全部开启至安全上限!沿岸巡逻队,立刻、马上!组织疏散知青点及下游所有沿岸居民!重复!这不是演练,是真实命令!”
随着指令的下达,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整个流域,无数身影在雨中开始奔跑,一场与洪水的赛跑,正式拉开了帷幕。
“不!不能!”周志远如梦初醒,疯了似的嘶吼着,竟想扑向控制台去抢夺控制权。
陆擎苍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旁边一名侦察兵上前一步,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动作,就将他死死按在了地上,只有他不甘的咆哮声在雨声中渐渐微弱。
林晚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那条被无数探照灯照亮的、奔腾咆哮的江流,在她的指令下,正被驯服、改道,涌向预定的无人区。
雨水顺着冰冷的玻璃蜿蜒滑落,像一道道泪痕,又像一道道划破沉沉黑夜的曙光。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军区核心作战室。
巨大的电子沙盘上,代表着清河流域的版图闪烁着红色的警示光。
随着现场新指令的输入,一条全新的、代表最优泄洪路线的虚拟红线,正在缓缓覆盖旧的方案,最终,点亮了整片流域。
在这条红线的起始端,两个醒目的字符被系统自动标注——“Zb林线”。
胜利的曙光仿佛就在眼前,然而,林晚星的心头却丝毫没有放松。
她凝望着远处被暴雨笼罩、模糊不清的群山轮廓,眉头不仅没有舒展,反而皱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通讯的战士匆匆跑向陆擎苍,低声报告:“报告首长!刚刚收到一线侦察兵的消息,通往知青点的那条沿河土路……好像有点不对劲。雨下得太大了,他们说,山里……总是传来一些奇怪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