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来自军区纪律委员会的密封急件,如同一柄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散发着冰冷的寒意。
陆擎苍修长的手指在文件袋的封口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将其推到一旁,仿佛那里面关乎的不是他妻子的前途,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晨报。
清晨六点,天色未明,军区大礼堂外的寒风如刀,刮在人脸上生疼。
林晚星站在一尘不染的穿衣镜前,一遍遍地整理着军装的领扣。
她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并非源于寒冷,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紧张。
过往无数次,她走进这里,是为了分享医疗成果,是为了接受表彰,而今天,她第一次是以“被审查者”的身份,踏入这场全军区瞩目的年度医疗大会。
“别怕。”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陆擎苍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寒风。
他手中捏着一枚崭新的主治医师徽章,那上面的红十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地、无比郑重地将徽章别在她左胸,心脏跳动的位置。
“他们要的是出身,你要的是命。”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今天,就让他们看看,谁更懂救人。”
他的话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她心头的大半阴霾。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胸膛里那颗因紧张而狂跳的心脏渐渐平稳。
她转身,拎起身旁那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
包很沉,里面没有精美的讲稿,只有三年来,三千余名被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患者,用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签下的感谢信。
这是她的底气,是她唯一的,也是最硬的“资格证”。
大会准时开始。
庄严肃穆的礼堂内座无虚席,一道道目光或同情、或审视、或幸灾乐祸,尽数汇聚在林晚星身上。
主席台上,卫生部部长杜卫国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而威严地宣读了今天的核心提案:“为保证我军医疗队伍的专业性和严肃性,经委员会研究提议,凡非正规全日制医学教育背景者,不得担任军区及下属单位主诊医师职务。”
话音刚落,全场一片死寂,随即响起窃窃私语。
这几乎就是指名道姓地针对林晚星——全军区唯一一个凭借“赤脚医生”经验和后期自学考核,破格提拔的主治医师。
“同志们,这并非针对任何个人。”杜卫国面色不变,仿佛在阐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而是为了我们整个医疗体系的长远发展,为了对每一位战士的生命健康负责。”说着,他从助手中接过一份文件,高高举起,“这里,是一份关于某知青点‘针灸致死案’的匿名举报材料,时间、地点,都与林晚星同志当年的经历高度吻合。”
投影幕布上,一份笔迹模糊的病历复印件被放大。
字迹潦草,诊断和用药记录都显得极不专业,结论更是触目惊心——“因违规针刺穴位,导致患者心脏骤停死亡”。
坐在台下的老专家顾怀仁眉头紧锁,他凑近身边的同僚,压低声音:“这字迹……根本不像小林写的,她的字迹清秀有力,我见过。”
然而,他的声音太小,瞬间便被会场涌动的议论声淹没。
不等众人反应,林晚星已经霍然起身,清亮的声音响彻全场:“报告主席团,我请求当众述职,回应所有质疑!”
她的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
没有惊慌,没有辩解,只有一种直面风暴的坦然。
主持会议的周政委”
林晚星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上主席台。
她没有碰那份所谓的“举报材料”,甚至没有看杜卫国一眼。
在全场的注视下,她打开那只沉甸甸的帆布包,将里面一沓沓泛黄的、带着岁月痕迹的信件,缓缓地、一张张地铺满整个主席台桌面。
瞬间,那张象征着权力和威严的红木长桌,被无数普通人的名字和手印所覆盖。
“这些,是我的资格证。”她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我没有显赫的医学背景”
她转身,调出自己准备的投影。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组组冰冷而震撼的数据。
“我入伍三年,负责的战地急救培训,覆盖十二个团级单位,超过五千名基层卫生员。实战演练中,战场重伤员在‘黄金一小时’内的存活率,提升了百分之二十三!”
“我建立的钩端螺旋体病快速筛查与防控模型,在去年边境雨季被全面采用,使边防部队的非战斗减员,同比下降了百分之六十七!”
“我推动的中草药材标准化炮制试点,在保证药效的前提下,仅去年一年,为整个军区节约药品采购支出,超过一百万元!”
数据如刀,一刀刀划破了质疑的声浪。
台下,一名来自军报的年轻记者小陈,敏锐地察觉到会场气氛的变化。
他悄悄将长焦镜头从主席台移开,捕捉到了后排一个角落里,一位穿着炊事班制服的老兵正偷偷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泪。
那是老孙,炊事班的班长,两年前因为严重的维生素缺乏和营养不良,一度濒临瘫痪,正是林晚星为他设计了一套精细到每一餐的食谱,硬生生将他从轮椅上拽了回来,如今依旧能颠勺炒菜,为上千人提供后勤保障。
就在此时,林晚星播放了最后一段影像资料。
那是技术兵小张用头盔记录仪拍摄的真实画面——去年冬天,雪岭边防哨所遭遇特大暴风雪,一名巡逻战士双腿严重冻伤,面临截肢。
画面剧烈晃动,风雪声尖锐刺耳。
林晚星跪在没过膝盖的冰面上,双手已经被冻得通红,却依旧稳定地为战士进行着截肢前的硬膜外麻醉。
她的耳机里,传来陆擎苍沉稳的远程指导声:“晚星,稳住呼吸,控制穿刺深度,相信你的判断。”
画面最后,定格在那个年轻战士被抬上直升机前,用尽全身力气,含泪朝着风雪中的那个纤瘦身影呼喊:“林医生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是谁,第一个悄然鼓起了掌,紧接着,掌声从零星变得密集,最终汇成雷鸣般的声浪。
杜卫国的脸色变得铁青,他重重一拍桌子,正欲强行宣布进入审议投票环节。
突然,会场侧门被猛地推开,护士小赵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她手中高举着一份牛皮纸袋包裹的原始档案,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报告首长!那份‘死亡病历’是伪造的!”
她冲上主席台,将一份保存完好的原始病历本拍在桌上,正对着那份模糊的复印件。
“我刚才去资料室,比对了当年知青点的全部医疗档案!这才是真正的记录本!上面有林医生用红笔清晰标注的‘心脏病史,禁用强刺激穴位’的禁忌提示!而那封举报材料上,根本没有!”她哽咽着,指向台下一个面如死灰的人,“是郑文康!是他当年为了抢夺唯一的工农兵大学推荐名额,偷换了档案,是他……他为了今天的提案能通过,故意把这份伪造的东西匿名寄过来!他就是为了毁掉林医生!”
会场彻底哗然!
被点名的郑文康正是杜卫国的得意门生,此刻已是腿软如泥,瘫坐在椅子上。
“哐当!”一声巨响,陆擎苍霍然起身,军靴踏地的声音震得桌前的话筒都发出一阵嗡鸣。
他迈开长腿,一步步走向主席台,那迫人的气势让沿途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为他让路。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另一沓厚厚的文件,重重地摔在杜卫国面前。
“这是我整理的,我妻子林晚星,近三年参与的全部重大医疗救援行动清单。”他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主席台上的每一个人,“包括两次需要签署保密协议的跨境疫情紧急处置,三次在无任何现代化设备支持下的战地紧急开胸手术,四次挽救了整个合成营的突破性药物配伍实验。”
他顿了顿,眼神最终落在杜卫国的脸上,话语里的轻蔑不加掩饰:“杜部长,我妻子用双手救回来的命,比某些人一辈子坐在办公室里写的狗屁论文,要多得多!”
周政委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此刻,他缓缓站起,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同志们,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我提议,临时动议,撤销原提案。同时,我提议,为表彰在基层医疗岗位上做出卓越贡献、勇于创新的同志,军区特此设立‘基层医疗创新贡献奖’!”
他看向林晚星,眼中满是肯定与欣赏:“我提名,首任获奖者——林晚星同志!同意的请举手!”
“刷”的一声,台下,上百只手臂,包括之前持怀疑态度的,甚至包括顾怀仁老专家,都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
全票通过。
散会时,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和祝福声中,陆擎苍无视所有目光,一把将林晚星横抱起来,在原地兴奋地转了一圈。
他低下头,在她的额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附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笑着说:“你说过,要并肩走的。”
林晚星的眼眶瞬间红了,她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胜利的喜悦如同醇酒,醉人而温暖。
然而,在这片刻的宁静与幸福中,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当那枚崭新的“基层医疗创新贡献奖”勋章别在林晚星胸前时,台下某些角落里投来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嫉妒与不甘,悄然转变成了一种更为复杂和阴冷的审视。
风暴看似已经过去,但翻涌的浪潮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不仅仅是胜利的贝壳,还有潜藏在更深处的暗礁。
这场由荣誉加冕的巨大成功,如同正午最耀眼的日光,不可避免地,也将在她身后投下了一道更为深邃的阴影。
新的叙事,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然酝酿。